却说那于谦自谳明琴姑和王宾的颖案后,宣宗擢他做了侍郎,又判过几桩无头案案情具见《蒲留仙笔记》,琴姑一案即留仙所记之胭脂。后来于谦忽然生起病来,足有三年多不曾起床。等到于谦病愈,正当王振专权的时候,王振闻得于谦的才干,要想收他作为帮手,便矫旨擢于谦为吏部尚书,令他来京就职。于谦只当是皇上的旨意,不曾晓得是王振的鬼戏。当时在处州原籍,匆匆地起身入都。
于谦到京的那天,就是王山载送蓉儿进都的当儿。因王山载着蓉儿,沿途风霜满地,越近北方天气愈寒,其时只有一种骡车,蓉儿坐在骡车里面,她那娇嫩的身体儿,如何经得起这样严寒呢。致冻得她樱唇变色,索索地抖作一团。王山怕她冻坏了,特地替她去雇了辆毡车,令蓉儿睡在车中。那种毡车是北地所独具的,四面把最厚的软毡铺垫起来,又是温暖又是柔软,人睡在当中真是四平八稳,十二分地妥当。又把极大的温水鳖放在车的四边,那温水鳖是苏州彭知府所献。
当王山选中蓉儿时,苏州同来的两名健仆忙去报知了彭知府。彭知府见天寒水冻,便送上两对大温水鳖来备路上的应用。
王山便辞了纪知府,谢了彭间侯匆匆地北上。到了北京就去报知王振,王振亲自来看蓉儿,见个芙蕖粉脸,秋水为神,不禁大喜道:“这才算得美人呢!”于是命他假媳马氏将蓉儿梳洗起来,重整膏沐,再施香脂,更穿上那绣裳锦服,愈显得她容光焕发。
第二天上,王振便打起了一辆安车把蓉儿送进宫中。英宗正在后宫和云妃等在牡丹亭上赏雪,王振便悄悄地上去,向英宗附着耳朵说了几句,英宗微笑点头,就随着王振望西苑中来。
其时西苑中的莲房,自被张太后封闭了,莲妃降为侍嫔,不多几时就郁郁病死了。宣宗见莲妃已死,心里很是感伤,也不愿意再到西苑。那莲房便深深锁闭着,所谓金屋无人见泪痕了。
现在王振要迎合英宗,私下把莲房开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令那蓉儿在里面住着,自己便去请英宗临幸。
英宗跟随王振走进莲房,见正殿上还悬着宣宗的遗像,忙跪上行礼,究竟父子天性攸关,英宗忍不住流下泪来。王振侍立在旁边,也只好跪下相劝。正在这当儿,忽听得环佩丁东,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盈盈的美人儿来,王振一把挟起了英宗,纳他在椅上坐下,那美人便走到英宗面前,花枝招展似地拜了下去。英宗觉得一阵阵的兰麝香味,直扑入鼻管中,却故意回头对王振说道:“这个就是蓉儿吗?”王振答道:“正是臣儿进献侍候陛下的。”原来王振要替他义儿王山讨功,所以推说那蓉儿是王山进献的。英宗这时细细地把蓉儿一打量,见穿着一身绣花的锦服,外罩着貂毛的半斗篷,长裙垂地,玉肤如雪,红中泛白,白里显红,真是玉立亭亭,临风翩翩,把个英宗瞧得出了神。蓉儿却是含情脉脉,脸带娇羞,只俯首弄着衣襟。
王振轻轻地把英宗袖上牵了一下,才把呆皇帝拉醒过来。于是搭讪着君臣两人,慢慢地出了莲房,就往谨身殿上略略谈了一会政事,王振自退出宫去。英宗又往园林中去玩了一转,到了晚上便在仁庆宫内,令内监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
那尚寝局是专司皇帝安寝的,有首领正副太监两人,普通太监十六人,小太监十二个。至皇帝召幸妃子时,由尚寝局的太监捧着一盘绿头签和一本朱册子,走到皇帝的面前屈膝跪在地上,把盘子和册子顶在头上。那绿头签和朱册子里都写着六宫妃子的名儿,皇帝要召幸哪一个妃子,只须拿册子上的那个妃子的名折转一只角,又将写着那个妃子名儿的绿头签也夹在角里,太监便顶着盘儿和册子回到尚寝局里,看了绿头签和册子上的名儿,便依着皇帝所点的妃子,捧着绿头签去宫中宣召。
其时由管总门的宫监验过了签子绿头签是尚寝局所独有的,放那捧签的太监进去,不一刻便领着妃子出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左侧,就有两个老宫人出来接了那妃子进检验室,由那两个老宫人把那妃子的遍体搜检一番,不论是发髻里、鞋袜中,连脚带都要放开来瞧过了,见没有什么凶器,才由老宫人帮着那妃子重整云鬓,再施脂粉,待妆饰妥当,又有两个掌寝殿的宫人,出来接那妃子进御。这个规例还是元朝的宫中所流传下来,因当初元泰定帝召幸汉女,不防她身上藏着利刃,泰定帝几乎被她刺中。从此以后,宫里皇帝召幸妃子,须经检验室的搜检过才准进御。
这时英宗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那首领太监照常顶着绿头签和朱册子上呈。英宗要召幸蓉儿,那签上和册子里却没有蓉儿的芳名,当下拣了一支空白签子,英宗提起朱笔来,亲自填上名儿,首领太监知道皇上又有新宠了,忙捧着盘儿册子,回到尚寝局,先将签上的名儿去填写在朱册上,然后命普通太监捧着绿头签儿去莲房中召那蓉儿。蓉儿自然姗姗地跟着太监望着仁庆宫来。
及至到了仁庆宫的外面,循例由老宫人接入偏室里去检验。谁知那蓉儿虽然是妓女出身,却很怕羞,老宫女要去解她的衣纽,蓉儿把双手紧紧捺着,抵死也不肯放松。但蓉儿愈是这样,老宫女也愈是疑心,也愈是搜得仔细,大家做好歹地把蓉儿的上身衣服解开搜查过了,待去检她的下身小衣,吓得蓉儿缩作了一团,竟放声大哭起来了。那两个老宫人只当蓉儿是心虚,万一她真怀着利器闯出祸来,这灭族的罪名可不是玩的。
于是由一个老宫人劝蓉儿住了哭,把宫的规例对她说了,蓉儿还是不肯,两个老宫人又再三地解释给她听,蓉儿被她们说得没法,只得背过身去自己去脱下小衣来,又慌忙地把斗篷乱扯地扯着去遮掩,那两个老宫人如何肯放过她,一个随手将斗篷子一拉,一个便去搜检,蓉儿这时真急了,紧抱着酥胸,缩着香躯,弄得她无地藏身,口里一味地哭喊着,把两只凌波纤足不住地在地上乱蹬。
两个老宫人见了这副形状,知道她是真的害羞,不禁又好气又是好笑,就草草地搜检过了,替她梳了云髻,又洗去了玉容上的泪痕,施上铅华,领她出了检验室,早有仁庆宫人出来接了进去。英宗其时拥着绣被倚在榻上,蓉儿由宫人领着走到龙床前面,那些宫人便退出宫去。蓉儿料想免不了这一着,只得含羞带愧地一笑入帏,一个是淮扬名花,一个是风流皇帝,碧罗帐里双双做他们的风流好梦去了。一夜恩情似海,英宗和蓉儿两人,这天晚上自有说不出的一种爱好。明天英宗就命蓉儿居了仁庆宫,封她为灵妃,后又改封作慧妃,这且不提。
再说王振的假子王山,赖他老子的吹嘘,只将进献慧妃的功绩让他,英宗便擢王山做了都尉。王山想起了苏州的彭知府,扬州的纪知府,就私下对王振说了,不多几天上谕下来,命彭间侯巡抚山东,纪明调署金华道。这样一来,那些同寅的官吏都十二分地羡慕。有几个痴心妄想,希望也遇到这种好机会,就可以升官发财了。自彭间侯调到山东,继他后任的是华阴人朱立刚。讲到立刚的为人,官迷很深,天天盼望着和彭知府一样立刻就飞黄腾达。
哪知真有天从人愿的,第二次王总管又到苏州来选秀女了,朱立刚听得忙去十里外迎接。
这时的王总管却由陆路来的,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仆从如云,前哨四个卫兵,掌着奉旨选秀女的大黄旗,沿途开锣喝道,好不威风。朱立刚把王总管迎入馆驿,一切的供给比较彭间侯的时候更来得丰盛。但立刚初次到任,不曾刮着什么油水,只得去亲戚朋友中贷钱来应酬。一面也传集了保甲,令选了美女到驿中备选。这一次各处选到的美女有四百九十三人,王总管却一个也看不中。
这一下子不打紧,却把个朱立刚急坏了。便私下和他的幕府商量,那幕府叫徐伯宁,腹中很多机智,和朱立刚还是连襟兄弟。立刚未任知府时,伯宁在溧阳县充幕宾。立刚到任后,闻得伯宁的才能,致书溧阳县要人,溧阳知县见是邻郡的上司,怎敢违拗,忙派人送徐伯宁到苏州。立刚接着,自然很为喜欢,便把署中的紧要公务都归给伯宁掌管。伯宁要显自己的手段,起首就替立刚办了一桩要案,弄得非常地妥当。立刚大喜,竟倚伯宁如左右手一般。这时朱立刚碰了王总管的钉子,深怕前程不保,忙着来和徐伯宁商酌,伯宁沉吟了半晌道:“且限某三天,容慢慢地去打听,成功与否到了那时再说。”立刚又再三地拜托了,伯宁点头自去办理。这里立刚去慰留着王总管,请他暂时等几天,如再选不到真美女,自送总管起行。王总管也就答应了,立刚只望着伯宁的好消息。
直到了第四天的午后,伯宁笑嘻嘻地来见朱立刚道:“美人是有一个,然非花三四百两银子不行。”立刚连连说道:“以前扬州的纪知府,选了妓女蓉儿,不是也花去三百两身价吗?现在他换得一个道台去上任了,俺难道不如他吗?你快去给俺唤来,要多少银两依她就是。”伯宁低声道:“这事还有一样不妥。”于是对朱立刚附耳说了几句。立刚踌躇道:“那可怎么办呢?”伯宁微笑说道只须如此如此,保你一箭定天山。立刚拱手道:“全仗老兄的妙才。”当时去库中提出了四百两银子,递给伯宁去干事。
明天朱立刚便坐堂理事,将这几天延搁下的公务一件件地审理起来。其中有一桩盗案,是本处犯案的大盗,在泗阳被捕役获住解到苏州来归案的,那强盗叫作裘只眼,天生的独眼,人家便取他这个绰号。只眼在苏常一带犯案极多,性又凶悍,逢到了抢劫终是杀伤事主,捕役们见他都害怕的。不知怎样的天网恢恢,会在泗阳被获。朱立刚命提裘只眼上来,一复审招出苏城还有同党在胥门外,叫做侯沐生的,是个坐地分赃的窝家。
立刚听说,即发捕签,把侯沐生捕来。沐生到了堂上极力喊冤,立刚也不去睬他,吩咐将沐生收监。案件判完,恰巧徐伯宁把那美人领来,朱立刚见那美人果然生得落雁沉鱼,不觉大喜道:“有这样的美人,还愁王总管选不中吗?”当时问了姓名,知道那美人叫尤飞飞,朱立刚便亲自送尤飞飞到馆驿中来,王总管拿尤飞飞打量一番,见她杏眼里含着泪珠,双黛紧蹙却不减妩媚的姿态。王总管看罢,回顾那朱立刚道:“有劳贵府了,俺回去自当重谢。”立刚谦让了几句,忙去备下船只恭送那王总管下船进京。
王总管去了,朱立刚以为这件事干得十分得意。他回到署中,从监中提出侯沐生来,很和蔼地对他说道:“俺已打探清楚了,你并不做什么强盗,必是人家误攀你的。俺现在释放你出去,要好好地读书,莫再与坏人结交,致受无辜的罪名。”
侯沐生见说,心里非常感激,便拜谢了朱立刚出署。回到家里,只见他岳母尤氏泪汪汪地说道:“你倒脱了罪出来了,害我的女儿却陷入地狱里去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沐生惊道:“飞飞哪里去了?”
尤氏带哭说道:“自你给捕役捉去,女儿急得要死,赶紧去衙门里一打听,说你犯的是盗案,早晚要和那裘只眼同时正法。女儿闻得这个消息,几次要寻自尽,都被我们劝住的。后来邻人张伯伯听她哭得凄惨不过,就私下来和我说道:‘你女婿的案子犯得太大了,若要设法救他,非走大门路不可。俺闻得南京的三爵爷指谷王第三孙他那郡主少一个美丽的侍女,有令嫒这样的容貌,保他一看就中意的,那时再哀求郡主去向爵爷设法,怕你女婿不轻轻地脱罪吗?’我听了张伯伯的话还有些打不定主意。谁知给我女儿听见了,她救你的心切,一口就答应愿去。那张伯伯替她去走了路道,第二天便着我女儿去了。如今你真个回来了,我的女儿却不知要到几时才得脱身呢?”尤氏一头说一头哭,眼泪鼻涕淋得满襟。侯沐生这时不见了他的心上人,怔怔地呆了半天,想起了往时的爱情和奋身救他的情深,也忍不住涕泪交流,同尤氏两人效起楚囚对泣来了。
原来那尤飞飞也是淮阳的名妓,去年逢着了侯沐生,便一见倾心,沐生试她是真情,就卖去了祖产替飞飞赎身。飞飞又说有一个假母,从前是抚养自己的,现在没有子女,应该去接她来一起居住。沐生依了她的话,把那假母也接了来。飞飞自幼父母双亡,连自己的姓氏也不晓得了,因为假母姓尤,她便袭了假母的姓儿。
但飞飞虽是妓女出身,跟了沐生后却一心一意地做着人家,再也不想别的念头了,所以两人的爱情可算得十二分的浓厚。谁知好事多磨,偏偏平空弄出一桩天大的祸事来,将他们一对好夫妻生生地离散。沐生思前想后,几乎想痴了,唯希望飞飞得乘间脱身回来。看看过了两个多月,飞飞竟音息全无。
沐生又往四下里去一打听,这才知道飞飞并未到南京去充什么王府侍女,却被选秀女的骗往北京侍候皇帝去了。那裘只眼的误攀沐生,完全是慕宾徐伯宁贿嘱出来的。一面把沐生收监,一面令沐生的邻人张老儿,用计去哄尤飞飞上钩,飞飞急于援救沐生,一点也不曾疑心,由张老儿领她见了徐伯宁,伯宁带她到了府署,朱立刚就把飞飞送往驿馆,那王总管一看就选中,即日将飞飞领上大船一帆风顺地去了。这样地三四个转手,飞飞一心当作王府里选侍女,以是服服贴贴地跟着他们上船,只为的一念救夫,却去上这样的大当。
那时沐生听了这一段话,半信半疑地去找那邻人张老儿时,已在两月之前搬往别处去了。沐生知那话是真的,不由地急得眼泪滚滚,跺脚大哭道:“这遭可糟了!俺那飞飞到皇帝家里去,那还有出来的日期吗?只恐今世不会相见的了。”飞飞的母亲尤氏,她想靠这义女送终的,一听得沐生这样说,更哭得披头散发地要去找那张老儿拼命。沐生也垂泪道:“张老儿也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尤氏大哭道:“我女儿也被他们骗去了,横竖不怕什么,索性去寻那狗官去。”说罢往外便走,沐生忙拦住她道:“他是现在知府,你去和他胡闹是得不到便宜的。”
尤氏哪里肯听,竟似发狂般地直奔到府署里,望大堂上抢将入去,口口声声找徐伯宁、朱立刚还我女儿来。朱知府正在审案,见尤氏来势凶恶,慌忙退了座,那顶案桌已被尤氏推翻,案卷朱签、笔墨砚台等散了一地,尤氏一头哭,两脚在地上乱踏,气得朱立刚咆哮如雷,一般衙役和受审的人犯只呆呆地瞧着尤氏发怔,朱立刚喝道:“你们还不给我把这疯妇打出去!”这一喝将呆看的衙役喝醒,众人齐上一顿的乱棍,打得尤氏倒在地上乱滚,衙役们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拖着尤氏直打到了署外,望着地上一摔,各自进去了。
尤氏被这一摔,摔得头昏眼花,有心要再进去拼命,被大门上的衙役拦住,尤氏觉着浑身无力,只坐在署前痛哭。那朱立刚吃尤氏这一闹,也弄得莫名其妙,忙检点人犯,少了一名本城著名的积盗,大约乘着鸟乱时,溜出去逃走了。朱知府大怒,这时衙役已整好了案桌,朱知府重行升座,叫把管门的传进来,重笞了五十,便草草地退堂。那尤氏在府署前哭骂了一场,直哭到力竭声嘶,看热闹的人哄了一大堆,署中的差役正要拿棍木驱逐她,可巧沐生来,就扶着尤氏一步一颠回到家里,可怜她经这一顿乱棍打伤了,不到半月便一命呜呼。沐生安葬了尤氏,一个人越觉孤凄,于是卖去家私什物和房屋,一路上到了北京,想候个机会打听飞飞的消息。他也花了几个钱,结识着两个小内监,打探那尤飞飞的音耗,都回说宫中没有这个女子,连名儿也不曾听见过。
沐生只当飞飞改了名,便把王总管挑选美女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小内监听了,将沐生的话传入宫中,一时内外都传遍了,渐渐到了英宗的耳朵里,立刻召王振责问道:“朕并未叫你去选美女,你为什么私下派人南去,强取人家的有夫妇女,落朕好色的恶名?”王振失惊道:“这话从哪里来的?”英宗把宫中传说的话对王振说了,王振顿首道:“待老臣去查明了回奏。”说罢退了出来,派中宫郑芳南下去调查不提。
再讲那侯沐生在京里住半年,所带的川资已经用尽,尤飞飞仍然影踪全无。沐生愈想愈气愤,便独自一个人痛哭了一场,踽踽地跑到望海村的丛林中,解下衣带来自缢。正要把颈子套上那根带子去时,忽然空中飞来一道金光,把他悬着的带子割作了两段,沐生从树上直跌下来。要知沐生性命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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