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太常署中厅室左侧后,废轩数楹。时有鬼物作祟,无人敢入。轩前梧桐数株,连抱合围,清阴欲滴,直荫半亩。王太常用槐爱其清幽,令粪除此轩,以为书室,家人切谏不听。
退朝后,花底会客,月下赏心,皆在其中。时而饮醇醪数盏,时而吹洞箫一曲,久之,安然无恙。太常笑曰:“甚哉!人言之多妄也。”暑夜,每独宿轩中,心神俱爽,自以为渊明之南窗高卧,作羲皇上人,不是过也。既而,西风乍起,轩前梧叶瑟瑟有声。太常每当月上,即吹箫一曲,其音清越以长,直动林木。以后秋夜轩中,微有蠕动,继而几案陈设之物,往往有移至他所者。太常以为常,未之奇也。又渐而人卧后,即窸窣不已,或作翻书声,或作太息声,鸡鸣方止。
太常静观其异。一夕,月色晃朗,正从梧桐影里映至轩中,太常爱之,小酌吟诗一会,又引箫呜呜吹之,直至夜深方寝。
伏枕后,见一红裳女子直趋案前。时残灯未灭,女子即挑灯歛容端坐,把卷翻阅,吟咏不止。太常细听之,声韵凄切,音节悲楚,若不胜幽咽者。太常披衣欲起,忽女子又释卷,执笔在手,口咏手书,顷刻即成二诗,自叹自赏,乃朗吟曰:旧梳妆处最堪怜,叠次开轩点翠钿。
今日事非人面改,夜台空唤奈何天。
恨煞当年梦幻身,堕来苦海几多春,行将化鹤西归去,华岳山头作女真。
太常听罢,不觉技痒,搴帏咳声而起曰:“嘻,宁有如此不畏人鬼耶?”女子亦起身微笑曰:“太常,宁有如此不畏鬼人耶?”太常此时也不暇款曲,也不问人鬼,走笔即和其诗曰:泪盈红袖有谁怜?肠断三更懒整钿。
安得返魂香一炷,再生人世莫生天。
泉下谁同泡影身?莺花依旧故园春。
从知埋玉难埋恨,两首新诗自写真。
女子观毕,嘤衽而泣,歛衽谢曰:“太常真解人也!妾一生埋没笔砚,今日始遇赏音。”太常问:“卿生于何地?殁于何时?或饥欲食耶?寒欲衣耶?抑旅魂无依,尸骸未葬耶?”
女子曰:“妾俱无所愿。妾云间人也,姓刘,名绛雪。父为此郡太守。因汝大宋兵临城下,父仰药死。妾亦在此轩前雉经而亡。妾生前极好笔墨,苦耽吟咏,故旅魂滞魄,至今犹恋恋旧游处也。今得太常阳春白雪,一和俚曲,妾从此逝矣。”太常喜曰:“卿好吟诗,真雅人哉!予行将大延禅士,普度慈航;仗杨柳枝头甘露,为卿洒遍体清凉可乎?”女子辞谢曰:“感太常高谊,悯及幽壤,但法会之设,于妾亦无所损益。妾既耽书史,虽异物亦颇能免俗,太常既怜妾,何不更为妾一续原韵?”
太常惊喜欲狂,捉笔又和曰:青草黄泥最可怜,妆台无处觅花钿。
伤心环佩空归夜,疏雨梧桐欲晓天。
仍是亭亭倩女身,夜台虚度十年春。
无尘罗袜轻归去,佳话流传悟本真。
太常和毕,以洞箫度之。箫声未已,晓鸡已喔喔三唱矣,女子乃拜谢而去。在场深以为异,自是而轩中寂然无恙,女子料不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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