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悍妒成性,实是一个古今少有的泼妇。那光宗又是个懦夫,不敢违拗李后的。一日,光宗在中宫盥洗,由许宫娥奉匜进呈。光宗见她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却巧被李后所闻,当时并不曾发作。到了次日,光宗正在便殿批阅奏疏,忽然李后遣内侍送一食盒来。光宗只道是精美点心,亲自启盒谛视,吓得他双手发抖,盒盖堕地。原来盒中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断手,不消说得是许宫娥身上砍下来的,还能留得性命么!光宗心想:我无意中说了一个好字,竟把她性命都送掉。要想向李后发作,奈无这点勇气,惟有自怨自悔,就命内侍拿去埋藏了,闷在心头,怔忡症复作,日久不痊。延至冬至节,天地宗庙,例由皇帝躬亲行礼,不得委员替代,光宗不得已出宿斋宫。不料那位悍妒绝伦的李后,趁光宗不在宫中,即遣心腹内侍召黄贵妃入宫。黄贵妃料知大祸临头,便想去见寿成皇后求救,对内侍说:“先回中宫复命,我马上来见凤娘娘。”那内侍早奉李后密旨,不容她求救,催逼道:“李娘娘有急事宣召,岂容少缓!还是速去为贵,迟恐触怒中宫,不是耍的!”黄贵妃只好战兢兢跟随内侍走入中宫,只见李后怒容满面坐在那里,连忙行礼叩见。李后牙痒痒地说道:“难道你是全无心肝的?前次我已说过,皇上病体少痊,理该节除色欲,你竟不听我言,胆敢蛊惑皇上,以致病恹恹日久不愈。论你的罪恶,直与谋逆无异!”说罢,就命内侍行大杖一百,要着实地打,使她下次不敢。这班内侍就如狼如虎把黄贵妃拖倒于地,重笞百下。你想这种很阔的大杖,壮男也受不起一百;可怜那冰肌玉骨的黄贵妃,打到三十下,已经香消玉殒,声息全无,直僵僵死在地上了。李后吩咐内侍拖出宫门,当夜就草草棺殓,一面命内侍报告光宗,推说黄贵妃猝患急病暴亡。
光宗闻此噩耗,又惊又恸,预料必为李后所谋死,否则哪得会无端暴亡。要想回宫去观看尸体,又觉今晚是祭天大典,既宿斋宫,未便任意出入,只好苦在心头,泪如泉涌。这夜横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不曾合眼。直到四更以后,疲倦已极,才得朦胧睡去,忽见黄贵妃满身血污,泪流满面地哭进斋宫来。
正欲上前执手询问缘何弄得满身血渍,猛听得一声怪响,骤然惊醒,张目四顾,不见贵妃,方知是梦。此时东方已白,内侍齐来伺应。光宗就披衣起身,盥漱既毕,内侍进早膳。光宗哪里咽得下食物,挥手撤去,喝了几口清茶,就出宫登辇,启驾赴南郊。时已天色大明,陪祭百官,排班鹄候。光宗下辇,步行至天坛前。霍地狂风猝起,大雨如注,百官都弄得和落汤鸡相似。光宗虽有麾盖遮蔽,祭服上也被雨点湿透,只好催促赶紧焚香献酒,读祝奠帛。光宗勉强冒雨行礼,几乎昏晕倒地。
本来是病体,听得贵妃暴亡,自然伤恸逾恒;还受了狂风大雨的震惊,哪得不要昏晕呢?幸有四个侍臣,扶掖着登辇还宫。就此登床偃卧,不住地长吁短叹,饮食少进,面容益觉枯憔,要想查问贵妃的死状,又怕李后发怒,只好苦在心头,病势因之有增无减。李后趁此机会,独揽朝政,所有奏疏,由她独断独行,遇到疑难事,方才向光宗询问办法。一日,光宗病重的消息传到了重华宫,寿皇就轻车视疾。却值光宗在便殿批阅奏疏,寿皇吩咐左右:“不必通报。”说着,就悄悄地走入寝宫,只见光宗闭目睡在榻上,便向近侍摇手,莫去惊动,他却退坐旁边。光宗并未熟睡,忽呼近侍进茗。近侍就走到榻前报称寿皇在此,光宗慌忙一骨碌跨下床来,向寿皇跪地拜见。寿皇见他面色悴憔,骨瘦如柴,倍加怜恤,一面将他扶起还宫,一面问道:“缘何已病到如此?’为着何事起病?曾否服药调治过?”光宗答道:“入冬旧病复发,出宿斋宫,又感了哀痛,祭天还遇了大风雨,还宫后,病势就日益加重。”话声未绝,不料李后已得心腹内侍报告,急忙忙奔入宫来,光宗就住口不语。李后瞧见寿皇坐在那里,免不得要低头行礼。寿皇问道:“皇上病到如此,你不在榻前侍疾,却往哪里去了?”李后答道:“只因皇上有病,不能亲阅奏疏,由妾代为阅看,以便转达皇上。”寿皇哼了一声,说道:“难道你不晓得我朝家法,皇后例不得干预朝政!就是慈圣、宣仁两胡,母后垂帘听政,遇事必与宰辅商议。现在闻得你自恃才能,内外奏疏,由你一人擅自批判,朝政由你独断独行,这是我朝家法所不容的。”
李后强辩道:“臣妾不敢违背祖训,所以国事都由皇上作主的。”寿皇道:“我不痴不聋,难道不晓得宫中事么?你也何用强辩呢?皇上病症因何而起?因何而重?你且说个明白。”李后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上因祭天骤遇大风急雨,当时几乎昏晕,还宫后就此病势加重,与臣妾何干呢?”寿皇悻悻然说道:“祭天遇风雨,便是天怒示儆,你可知道么?”说罢,立起身来向光宗说道:“自己珍重服药,糟坏了身体,不是耍的。”语毕移步出宫。光宗连忙下榻相送,李后向他瞋目一顾,吓得光宗依旧倒身榻上。李后见寿皇去远,便立在榻前,且哭且骂道:“风雨不时,原属寻常事,怪怨到我身上,真正昏愦已极,叫我这种日子,怎样挨得过呢?”说罢,抽抽噎噎哭了多时。光宗只好面向里床去装睡。李后只道他睡熟了,就此止哭。
光宗这场大病,幸经御医极力诊治,药方服了二百多剂,直到来年三月中旬,始得告痊起床,临朝听政。宰相率百官合词请朝重华宫。光宗推说大病初愈,不宜过分劳动,父也叫我保重,缓日过宫,不为晚咧。向例遇着寿皇诞辰及令节,光宗例应率后往朝。自光宗多病,寿皇降旨免朝,至今病已告痊,仍旧不朝重华宫,于是文武百官联络士庶人,伏阙上书泣谏。
光宗方于四月朔日,往朝一次。等到端午节,旧病复发,调治要紧,哪里还顾得到往朝重华宫,一病又卧了五个多月,直到冬至前几天,光宗始得病愈临朝。丞相留正面奏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只因龙体,致疏定省。现在时逢令节,宜往朝重华宫,以悦亲心。”光宗不语。百官复上疏请朝,光宗竟拂袖退朝。父子间本无嫌隙,都是李后竭力离间,不许光宗过宫,遂使群臣疏请泣谏,俱属无效。那吏部尚书赵汝愚,光宗素知他是个忠臣,独有他未曾奏请过宫。秘书郎彭龟年,当面责问他道:“我公谊属宗亲,何故坐视,陷君于不孝?”汝愚答道:“谏而不从,不如不谏。现在时机已到,我将入谏咧!”说着,即入内廷向光宗规谏道:“寿皇孝事高宗,乃陛下所目睹。现在寿皇只有陛下一个,闻陛下有病,便躬亲视疾,圣心倦倦,不言可知。现陛下误听小人离间之言,定省久疏,孝道有亏,何以慰天下人民之望?”光宗点头称善,汝愚退出。光宗入宫,转告李后。李后心想:我们的家庙,已经建筑完工,我若不允光宗朝父,我要归谒家庙,群臣必持异议。还是朝重华宫,然后谒庙,廷臣自无异言。打定主意,就回光宗道:“明天和你同往重华宫便了。”次日,光宗先过宫朝谒寿皇。一刹那李后也来朝谒,对着寿皇及寿成皇后,一味谦和,自认罪过。寿皇素来长厚,只道李后果然痛改前非,特加优待,留在宫中欢燕竟日,帝后始辞谢出宫。廷臣得悉了,都额手称庆。
不料隔了两日,传出内旨,李后要归谒家庙。礼部连忙准备凤辇。李后凤冠风服,辞过光宗,由许多内侍宫娥簇拥出宫,升坐凤辇,由卫役呵道前行,闲人让步,威仪实足。直到家庙内,李后始由宫娥搀扶下辇。四面谛视一周,只见祠宇巍峨,建筑得十分崇敞,简直和太庙差不多,快活非常。就轻移细步,走入殿中观看,瞧那供着的神主,都是金镶玉质。原来李后的三代,都已追封王位,所派的监工大臣,又是李后的心腹,所以格外建筑得华丽。李后笑逐颜开地上香瞻拜。祭奠既毕,李氏亲属都入庙请谒,一一接见,许以颁赏官职,各亲属都欢欣拜谢。李后就同几个至亲,到四面瞻仰一周,方才传谕回宫。
亲属排班相送,李后含笑登辇而去。次日,传出内旨,李氏亲二十六人,各授官职。所有此次办差及侍从人等进秩有差,连带李氏门客及戚属,也有多人补官。此真有宋以来,未有的旷典。转眼残冬过去,又届绍熙四年元旦。光宗与李后同往重华宫朝贺。至三月上巳,光宗又随寿皇及寿成后同游玉津园,李后也随往。那李后建筑家庙,寿皇早有所闻,未曾目睹。直到游幸玉津园,归跸经过家庙,寿皇留心观看,建筑得比太庙还要华丽,心下大不以为然,回宫后就向李后训斥道:“我朝例不奉祀外戚,若以前几代皇后,人人像你建筑家庙,只怕都城中要没有隙地了。”李后答道:“此系私人家祠,并非国家公款所建,寻常百姓尚可建祠,何独不容于臣妾?”说罢就向光宗瞋目一视,悻悻然回转中宫。光宗也跟随而至。李后咕哝道:“陛下,臣妾犯了什么大罪,并家庙都不许我建筑,岂有此理!
以后臣妾不死,不许过宫。如果必欲往朝,请先杀臣妾而后排驾。”光宗不敢不依,就此自夏及秋,绝足不到重华宫。
直至九月重阳节,是光宗生辰,群臣连章奏请过宫,都不报。给事中谢深甫叩谏道:“父子至亲,天理昭然。太上之爱陛下,犹陛下之爱嘉王,且太上春秋已高,千秋万岁后,陛下何以见天下?”光宗闻言感悟,便传旨:“排驾过宫!”说罢退入便殿易衣,群臣排班鹄立,隔了一会,光宗走出御屏,百官上前相迎。不料李后已得陈源密报,急忙忙奔来,拖住了光宗的手,说道:“天气寒甚,官家龙体少健,冒了风寒,又要发病的,且去饮酒消寒。”光宗欲行不得,只好转身欲退。陈傅良竟抢步而前,拖住了光宗的袍角,说道:“车驾已备,陛下幸勿还宫。深秋天气,并非严寒,恳请往朝重华宫。”李后听得清切,只恐光宗向外来,就用力向后一扯,光宗几乎倒地,被李后扶住,转入屏后。陈傅良竟不顾利害,跟入御屏,再想拖住光宗。李后向他怒叱道:“可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你不怕砍头么?”傅良不得已退出御屏,出声痛哭。李后闻得哭声,即遣内侍出问道:“娘娘有旨诘问,无故在殿上恸哭,是何道理?”傅良止哭答道:”臣进忠谏,陛下不纳,哪得不哭?”内侍据言入告,益加触怒了李后,传旨:“百官退朝,皇上不过宫了。”百官只好退出,再上疏力请过宫,许多奏疏,都被李后藏过。挨过了两个多月,仍不见过宫,于是丞相以下,俱上疏自请罢黜,不报。嘉王府翊善黄裳请诛内侍杨舜卿;秘书郎彭龟年请逐内侍陈源以谢天下。有太学生汪安仁等二百十八人,上书请朝重华宫,皆不报。工部尚书赵彦逾等,上书重华宫,言将逢令节,勿再降旨免朝。寿皇批道:“朕自秋凉以来,思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已转进御前阅看咧。”一刹那会庆节已到,寿皇虽未降旨免朝,光宗依旧称疾不朝。直到五年元旦,经孙相等入内力请,光宗始往朝谒寿皇。隔了十几天,寿皇有疾,群臣又请过宫。光宗答道:“朕躬亦满身是疾,自顾不暇,况且朕不懂医道,过宫也属徒然。”就此挨过三阅月,不曾过宫视疾。时值清和天气,光宗偕李后同游玉津园,彭龟年已调任中书舍人,力请光宗先往重华宫视疾,后游玉津园,光宗不答,竟与后排驾游园,畅游终日始归。次日,光宗视朝,龟年料知力谏不纳,只好向光宗伏地叩头,额破血流,殷红满地。光宗问道:“朕素知卿忠直,有事尽管直奏。”龟年答道:“目前大事,惟有陛下过宫。寿皇渴思与陛下一见,而陛下久不过宫,因此厥疾不愈。”光宗道:“知道了。”只说了三字就退朝,仍不传旨过宫。直到五月中旬,寿皇饮食不进,病势日益增重,日思一见光宗,常顾左右太息流泪,每于梦中呼帝小名。这个消息传入都堂,百官上疏请视疾,光宗依然置之不理。陈傅良三上疏不报,便缴还告敕,出城待罪。丞相留正等人宫极谏,光宗竟拂衣欲退。正牵住帝裾泣请道:“寿皇病已危笃,陛下再不过宫视疾,要后悔莫及了!”光宗置若不闻,只管趋入后殿,留正率辅臣紧随不舍。光宗忙令内侍合门,正等只好恸哭出宫。次日,再入宫请对。光宗即命知阁门事韩侂胃传谕道:“宰执并出,毋庸多渎。”留正等闻旨,就即日出都,至浙江亭待罪。那光宗何竟天性灭绝,视老父竟如仇敌呢?
原来李后进谗离间,对光宗说:“陛下已蒙不孝之名,寿皇既已病在垂危,万万不可过宫视疾!”光宗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过宫呢?”李后道:“陛下过宫后,寿皇若有三长两短,一般人都要说是陛下谋死的,这个罪名哪里当得起?还是自己推说有病,不能过宫。寿皇自有御医诊治,能够告痊最好;若然死了,我俩不曾到过重华宫,说不像是我俩谋死的了。两害相形取其轻,还以不过宫为是,陛下以为对不对?”光宗唯唯称善。正是:犹是覥颜称人主,谁知天理已沦亡。
欲知寿皇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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