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万年病中唤到其子陈咸,教戒一番,正讲得津津有味,猛听得屏风上响声甚大,万年惊疑,连忙起坐看时,原来床头排下一架屏风,原为遮风之用,陈咸睡熟,站立不住,便一头触在屏风上,连屏风都摇动起来。万年见了心中大怒,便令左右取出家法,喝令陈咸跪下,责问道:“为父好意教戒汝,汝反睡着,不听吾言,此是何故?”陈咸被责惊醒,只得叩头谢罪,口中说道:“大人所言,均已备知大旨,不过是教咸谄媚而已。”万年见说,知他心性不能改变,遂也不再与言。
陈咸既与其父意见不同,平日最恶权贵,所结交都是名人豪杰,如萧望之之子萧育及朱博、朱云等皆名闻一时。到了元帝初元五年,陈万年病死,元帝拜贡禹为御史大大。时有华阴县丞名嘉者,也是朱云朋友,因见贡禹交结石显,得为御史大夫;朱云学问精通,气节高尚,反不得一官。因此心中不服,遂上书保荐朱云。书中说道:“御史大夫乃为宰相之副,九卿之先,官高责重,必须慎选贤能,以充其职。今有平陵人朱云,才兼文武,为人忠正,甚有智略,可使食六百石俸,试署御史大夫。”此奏既上,元帝发交群臣会议。旁有太子太傅匡衡对道:“大臣乃国家之股肱,万姓所瞻仰,人君所当谨慎选择。
今嘉从守丞而谋及大位,欲以匹夫超居九卿之上,非足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昔日尧之用舜,文王之用太公,犹必先试之,然后授以官爵,何况朱云?臣查朱云平素好勇,时常犯法亡命,虽曾读易经,颇有学术,但他行事,并无异人之处。今御史大夫贡禹,洁白廉正,经术通明,有伯夷、史鱼之风,海内皆知,而嘉竟欲使朱云夺其位,妄相称举,疑有阴谋。此风渐不可长,请交有司查办。”元帝依言,发交有司,竟将华阴县丞办罪。
说起匡衡字稚圭,东海承县人,家世皆为农夫。惟有匡衡自少好学,家中甚贫,匡衡日间作工,晚间读书,却苦并无灯烛,不能见字。匡衡因见邻家夜有烛光,但被土壁隔绝,不能照见。于是想得一法,就土壁上凿成一孔,透出烛光,每夜将书就壁孔上映光读之。后年已长成,又苦邻近书少,未得遍读,闻说邑中有个富家,姓文名不识,家中藏书极富。匡衡便托人介绍,到其家中作工,主人给与工钱,匡衡辞谢不受。主人觉得奇怪,便问其故。匡衡说是但愿遍读主人之书。主人感叹,遂将书借之。匡衡既多读书,竟成大儒,尤善说诗,一时儒生为之语道: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
匡衡学问既好,名誉日高,得补平原文学。一时儒生皆仰其名,多上书荐之。宣帝使萧望之、梁丘贺问以经义,二人回奏匡衡经学精通。宣帝不甚任用儒生,仍命匡衡归官。元帝时为太子,见匡衡所对甚喜。及元帝即位,史高与萧望之争权,彼此结怨。长安令杨兴因劝史高保荐匡衡,元帝用为博士给事中,擢太子少傅。匡衡既由史高引进,又畏石显之势,此次贡禹拜为御史大夫,本得力于石显,兼之朱云乃萧望之门生,素为石显等所畏恶,匡衡热心仕宦,便借此讨好石显,幸而朱云事前并未预闻此事,故得免祸。朱云因见朋友因他受罪,心中十分难过。又知自己为权贵所忌,无由进身,却也并不介意。
谁知复有人在元帝前保奏,元帝下诏召之,只因当日讲易经者本有数家,宣帝时梁丘贺讲易,盛行一时。五鹿充宗曾从梁丘贺学易,依附石显,遂得贵幸。元帝亦喜其说,因欲参考各家学说,分别其异同之处,乃命充宗与讲易诸家,各依师说彼此辩论,定其优劣。充宗奉命便告知诸儒生,约期会集一处。诸儒生闻知此事,心中暗想五鹿充宗平日倚着权势,目中无人,加以恃其口才,强词夺理。我今若与辩论,胜了他并无好处,反招其怨;若屈服于他,岂非辱没师说,不如谢绝不去。于是托言有病,纷纷辞谢不往。充宗只得据实奏闻。元帝闻言,不解其故,反以为诸儒学问不及充宗,所以不敢到会。适有一人知得诸儒生之意,心想惟有朱云博学敢言,定然胜得充宗,因此出头保奏。朱云闻召,问知详情,心中暗想五鹿充宗依附宦官,扬扬得意,我正深恶其人,如今借着讲经,将他挫折一番,替一班儒生出此恶气,也觉痛快。于是欣然奉命,整顿衣冠,随着使者,到了讲堂。朱云摄衣上堂,随后五鹿充宗也到,二人相见已毕,各就坐席。五鹿充宗素与朱云未曾相识,如今初次见面觉朱云体态轩昂,声音洪亮,虽然平日倚贵凌人,到此也觉有些惧色。到了开口辩论,朱云三番两次竟将充宗驳倒。
充宗无言可答,垂头丧气而去。一班儒生闻知此事,俱各称快,遂替他编成两句俗语道: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
元帝见朱云驳倒五鹿充宗,遂拜为博士,未几调为杜陵县令。因故纵亡命被赦免官,后又被举方正为槐里县令。朱云与陈咸本来相得,此时陈咸已由左曹擢为御史中丞,年少气盛,不肯阿附石显,屡次指摘其短,因此二人更加亲密,联为一气。
朱云因见石显弄权,朝政日非,都由丞相韦玄成无用所致,因屡上疏劾奏玄成怯懦无能,容身保位。此奏皆为石显所见,置之不理。玄成闻知,由此深怨朱云,欲图报复。过了一时,恰值朱云在槐里县任,因事杀人,有司疑其枉杀,奏上朝廷。元帝因向丞相韦玄成问以朱云平日治行如何?玄成被问,便极言朱云为政暴虐,并无善状。却好陈咸在旁闻知,连忙写成一书报与朱云。朱云便托陈咸替他拟成奏稿,辩白自己冤枉,并请将此案发交御史中丞查办。此奏既上,五鹿充宗见了,心想御史中丞便是陈咸,陈咸素与朱云交好,若将此案交他查办,必替朱云洗刷,岂非坠他计中;我今须是发交丞相查办,丞相是他仇人,自然将他从重处治,也可雪我从前讲经被辱之耻。充宗想罢,遂告知石显,竟将此案批交丞相查办。韦玄成奉了批示,便遣属吏查办。不久回奏,遂坐实朱云无辜杀人之罪。朱云闻报,急逃入长安来与陈咸商议自救之策。却被韦玄成遣人秘密打听,备悉二人前后密谋,又知陈咸为石显所恨。遂上书劾奏:“御史中丞陈咸,乃宿卫执法之臣,幸得进见,竟敢漏泄禁中言语,私告朱云,并代拟奏稿,欲求发交自己查办。后又明知朱云本是亡命罪人,擅与交通,以致有司往捕朱云不得。”
元帝见奏,遂命将陈咸、朱云发交廷尉,下狱办罪。廷尉奉命遣了吏役往拿二人,二人事前未曾得知,竟被捉获下狱。
陈咸、朱云入狱之后,屡经廷尉提讯,按照当日法律,朱云枉杀人民纵使是实,尚可不至死罪。惟有陈咸漏泄禁中言语,又兼交通亡命,论起罪名,应处死刑。陈咸自知所犯甚重,每当廷尉审问,不敢据实供出,廷尉见问不出口供,便命用刑责打。陈咸本是三公之子,自少娇养已惯,如何受得起刑罚,却亏他生性倔强,一连经了数次拷问,弄得死去活来,只是不肯承认。廷尉无法,只得将陈咸下在狱中。此时陈咸受伤已重,奄奄一息。家中妻子贿买狱卒入内看视,见此情形,自然痛哭,虽然罪名未定,眼看得不久便成为狱中之鬼。
陈咸在狱,杖疮发作,痛楚呻吟,坐卧不安,又无人前来慰问,静极生动,不觉心绪如潮,想起平日结交许多朋友,意气相投,何等关切,如今被囚狱中,竟无一人前来看视,想因见我所犯甚重,恐被株连,以此绝迹,可见患难之交,古今能有几人。陈咸想到此处,万念俱灰,一心唯有待死。一日正在昏晕之际,忽听狱卒报说,家中请有医生,前来诊视,陈咸便命唤入。少顷其人走进,陈咸举目一观,觉得面貌甚熟,等到其人行近,陈咸定睛细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平日好友朱博。
此时陈咸又惊又喜,正欲开言动问,朱博见狱卒在旁,连忙摇手示意,假作诊病情形,直待狱卒退去,朱博方始开言,备问犯罪始末,陈咸一一直告。又问朱博何来,朱博便也将自己情形,叙述一遍。
朱博字子元,杜陵人,家贫,少为亭长,志好结交少年,遇事敢为。及年稍长,又喜与一般名士儒生往来,入为京兆府督邮,办事称职。如今闻说陈咸下狱,不觉吃惊,立即辞去吏职,私入廷尉府中,探问消息。知得陈咸罪名重大,心中更为担忧,意欲设法营救。又苦案情不能明白,无从下手,必须问明陈咸,再作打算。但自己无故入狱,恐被他人察知,将来不便出头救助,于是假作医生入狱,既将案情问明。朱博遂想得一计,密告陈咸,陈咸点头依允。朱博又安慰陈咸数语,辞别出狱。陈咸见朱博因他辞职,十分出力,心中也觉感激。
过了数日,廷尉又调出陈咸审问。陈咸便依着朱博言语,备陈冤枉,并引一人为证。廷尉见说遂问明其人姓名住址,立遣吏役往传。吏役奉命到了朱博家中。朱博自从出狱,即行改变姓名,预备替陈咸作个证人。今闻传唤便随吏役到廷,廷尉问起情由,朱博力证陈咸并无其事。廷尉不信,又将朱博拷打,朱博忍痛,矢口不移。廷尉见陈咸犯罪有据,但不能取得口供,且又有人为他作证,不能按律办罪,只得从轻发落,减死一等,与朱云一同判决,处以城旦之刑。陈咸全亏朱博,得免死罪。
读者须知,陈咸热心为友,以致犯罪,其结果也得友人之力,可谓报应不爽。欲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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