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季布乃是楚人,少时任气仗义,乡里称为侠客。后归项羽为将,常与汉兵争战,屡次迫逐高祖,到了十分危急,高祖几乎遭他毒手,因此心中甚恨其人。如今项羽既灭,季布自知高祖恨他,不敢降汉,独自逃匿。高祖见季布逃去,便悬出赏格:“有人擒得季布来献,或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以千金;如敢私自藏留者,事发之后罪及三族。”
季布此时正藏匿濮阳周氏家中,只因周氏也是侠客,素与交好,故往投之。周氏一见季布,慨然留住,吩咐家人不得漏泄。不到几时,濮阳地方官吏,奉诏购拿季布,立即通告人民。
本地人民皆知周氏是个大侠,且素与季布往来,因猜到季布必定藏匿其家,便有人想出头告发,领此赏格;就是地方官吏,也想擒获季布献功,心中亦疑到周氏。正要带兵到其家中搜查,早有人报与周氏得知。周氏暗想风声已紧,若待官吏到时,不特季布被擒,自己全家尽皆坐罪,为今之计惟有将他送往他处藏匿,但须寻个稳妥地方。周氏寻思半晌,忽然悟道,惟有此人,方能救得季布,必须如此如此行事。
周氏主意既定,又恐季布不肯委曲听从,遂先对季布说道:“现在朝廷购拿将军甚急,地方官吏,不日将到舍下搜查,此地更无可以藏身之处。吾已想得一计在此,将军如肯听从,方敢说出;若将军不听,吾请先行自刎而死,以明吾非有意不肯收留。”季布见周氏说得激切,只得许诺。周氏方始将计言明。
季布此时迫于无法,勉强依从。于是周氏便七手八脚,将季布改装起来。先把季布头发剃得精光,然后取出一个铁环,套在颈上,牢牢拴住;再脱去身上衣服,换穿灰色毛布宽大之衣。
此种装饰,由今日看起来,竟像一个和尚,惟颈上多一铁环。
但其时佛法尚未东来,人民并不知有和尚,此乃是当日奴仆装饰,只因秦汉制度,凡犯罪之人,没收为奴者,都要剃去头发,带上铁环,名为髡钳。周氏将季布装成奴仆模样,所以掩人耳目。
季布此时闭着双眼,一任他人排布,心中回想自己平日气概何等豪雄,替人扶危济困,名震一时。到如今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自顾堂堂男子,岂不能早寻一死,何至为人奴仆,受此辱没?但因干生功业,尚未成就,一遭危难,便欲自尽,人反笑我志气薄弱,死得无名,心中实是不甘,所以暂时忍耐,希望将来得见天日,重新建立一番事业,也可雪此耻辱。
季布正在胡思乱想,周氏早已将他装扮完全。季布揽镜自照,失了本来面目,不禁眼中流下泪来。周氏着实安慰一番,便命左右备了一辆广柳车,将季布装在车中,当作货物,免人生疑。周氏自带家僮数十人,随车押送,即日起程。
行经多日,到了一处,车马停在门前。周氏先行入内,见过主人,说是新得一奴,要来贩卖,其人闻言,便命将季布唤入。季布此时只得装作奴仆身分,向着其人行礼。其人将季布浑身上下,看了一回,心中明白,故意问明身价若干,遣人如数付与周氏,便将季布留下。周氏辞别其人,自回濮阳。
从此季布便在此人家中为奴。此人是谁?原来乃是鲁国有名一个大侠,姓朱名家。他自少生长鲁地,鲁地之人,大抵学习儒业,只有朱家与众不同,生成一种侠性,看见他人灾难,比着自己,还见紧急,定要设法拯救。他自己家产本非富足,地方上穷人又多,不能一概周济,便想得一法,先从极贫贱之人着手。自己平日节衣缩食,不肯丝毫浪费,所余之钱,尽数用为赈恤,家中不留一文。若遇人有了危急之事,或是亡命避仇,他便费尽心力,务使脱免。前后被他收留藏匿因而救活之豪杰,已有百余人。此外平常之人,更属不计其数。他尤有一层好处,绝不矜夸本事,数说功德,凡曾受恩之人,事后不但不肯受其报酬,且惟恐再见其人,说起感激之语。因此鲁地贫民,各个感德,都愿替他效力,连着地方官吏以及富家巨室,尽皆尊敬。远方之人,闻说朱家大名,也都钦仰。朱家遂在地方上具有大势力,无人敢犯。所以周氏特将季布托付与他,却并不言明其事,只因彼此皆是同道之人,两心相照。在朱家平日虽不识季布之面,今见周氏此种行动,早已了然,料定此奴除却季布,更无别人,所以立即收买,却也并不说破。
朱家既得季布,便想设法安置。但是留在家中,与同原有奴仆一般使唤,太觉辱没季布身分,断然不可;若加以特别优待,又未免惹人疑心,亦非善法。忽记起自己儿子,现在乡居,经管田产,可令季布前往同祝遂唤到其子嘱咐道:“此奴甚有才干,所有田中事务,尽可听他料理,汝并须与他一同饮食,不可轻慢。”其子领命,带同季布自去。
说起朱家,他平日明日张胆,包庇许多重罪人犯,官府尚且无可奈何,何况此时安置季布,神不知,鬼不觉,地方官吏,更属无从捕拿。季布得了此种去处,真是十分安稳,周氏可谓付托得人了。
谁知朱家心中,仍不满足,以为救人须要救彻。如今季布虽得保全无事,但一世埋没不得出头,究非了局,必须设法运动赦免其罪,方始遂我心愿。朱家便想瞒着大众,亲到洛阳一行。因他平日声名颇大,一举一动,易惹世人注意。此次为了季布之事,更须秘密,于是装作商人,乘坐轺车直赴洛阳,觅一僻静旅馆歇下。
朱家暗想满朝公卿,惟有夏侯婴一人,生性义侠,又与高祖亲密,欲救季布,只在此人身上。遂换了衣服,一径往见夏侯婴。夏侯婴久慕朱家之名,今闻来访,连忙延入相见,二人谈论之间,甚是相得。夏侯婴便留在家中饮酒,朱家但与夏候婴泛论别事,却未说到季布。夏侯婴见朱家慷慨豪爽,愈加敬服,到得席散,朱家辞去,夏侯婴又订明日再来,朱家应允。
如此一连饮了数日,朱家与夏侯婴,已是十分熟识,遂就饮酒中间,假作无意,随口问道:“季布有何大罪,主上拿捕如此之急?”夏侯婴见问,便将季布结怨高祖原由,说了一遍。
朱家道:“原来如此。”因又问夏侯婴道:“君观季布,是何等样人?”夏侯婴答道:“他是贤人。”朱家接口道:“凡人臣各为其主,季布前为楚将,迫逐主上,正是能尽其职。今楚国虽灭,项氏之臣尚多,岂能尽数诛戮?主上新得天下,便欲严拿一人,图报私怨,何其示人不广?况如季布之贤,若被捕拿得急,不是北走匈奴,便是南投粤地,似此轻弃壮士,资助敌国,伍子胥所以得鞭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乘机向主上言之?
”夏侯婴听了,心中暗想朱家是个大侠,此言出于有心,由此看来,季布明明被他藏匿,故特将言来打动我,使我向主上求赦季布,他既如此热心救人,我也乐得成全其事,于是满口应允。朱家见夏侯婴许诺,心知此策有效,即辞别夏侯婴,回去鲁国。不过几日,恰遇田横之事,夏侯婴见高祖痛惜田横,便趁此机会,照着朱家语意,向高祖陈明。高祖依言,立时下诏赦了季布,并即召其入见。朱家闻得消息,立将季布送至洛阳,入见高祖,季布当面谢罪。高祖此时怒气已平,乃拜季布为郎中。朱家见季布已得出身,心满意足。后来季布历位显官,朱家却终身不与相见。
此事传播外间,人人皆知,都说季布能屈能伸,不愧丈夫气概。朱家满腔热血,肝胆照人,义侠尤为难得,由是朱家名闻天下。高祖既赦季布,只余钟离昧未获,闻说其家在楚,且钟离昧素与韩信交好,疑其人必在楚国,遂下诏楚王韩信,命其捕拿。未知钟离昧能否就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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