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生造一个林黛玉
作者:吴芸真
——编者
选“往事如烟”来做题目,是希冀以它沧桑的韵味,换得几分叙述的凝重,且又不那么令人伤感。过往的故事,悠悠然,似一缕轻烟摇曳着,淡淡散去……
往事如烟,如说它真的了无痕迹地如烟云散去,那是在打诳语。以亲历的往事,经历的那年年岁岁、日日月月,乃至抉择人生走向那分分秒秒的细节,都是生命数十载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一逝千里的生命长河,或惊涛骇浪,或微澜迭起,或波平如镜,点点滴滴,总会在胸中涌动;爱恨情仇,酸甜苦辣,依然藏匿记忆深处……然而,谁也没有那样的本领,能记住近两万个“每一天”的琐事,自然而然,人们有许多许多的健忘,这无可厚非。
而今,在大学同窗们的怀旧文章中,借得了几分胆气与智力,且让我撷取几段如烟的往事,一同回望人生吧……
沉默良久,他笑了笑说:“照我看——你就是吴芸真。”
从船舷望去,寒江,冷月,朔风扑面,船逆流而上,我等待着突兀于江中那小孤山的出现。这次外出几十天,借“大串联”作了一次政治漫游:去北京接受了毛泽东的最后一次接见,感触到“革命”的汹涌澎湃;回唐山探望老家亲人,目睹了故乡的萧瑟和被抄家的惶惑;乘船穿渤海、渡黄海,抵东海之滨的上海市,感悟到祖国博大辽阔和大都市的伟岸壮观……1966年即将过去,已是“造反派”山头林立的武汉三镇,不知又热闹成什么样子了。回到武汉,又如何面对那些“矫枉必须过正”的种种“革命现实”,于是乎,莫名地便有了一种企盼、一种期待,正像期待江中那小孤山的出现。
然而,夜深了,江雾沉沉,月色朦胧,眼前一片迷茫,惟有沿船舷吹来的行船风,清冷清冷……小孤山是看不见了,我怔怔地依旧伫立在船舷边。
“风太冷,回舱里去吧!”一位青年在一侧,话很轻仍然吓了我一跳。我向他道了谢。
不曾料到,第二天清晨正是这位青年,揭开了一个关于我的但我却丝毫不知晓的故事,更不曾料到这将近三年前的故事,竟持有魔法一般规定了我的人生走向。
清晨,在江轮图书室,我更换小说后遇见这位青年,他手中正是我还的书,我们一同回到舱内,开始了对话。我谈起了这位苏联作者,书是将发配戍边的苦难生活,以正面的形式将人物予以歌颂——以众青年的苦难换来一座城市的崛起。
他沉默许久,转了话题:“你是武汉大学的吧?”
问话让我一愣,答:“是。”
“哪个系?”
“中文。”
“哪一届?”
“六四届。”
他自报家门,说他是武大理科中一个系的,因病休过学,在学校曾见过我。可我没有印象。不料他接着的问话,竟让我十分尴尬。
“中文系六四届有个女生姓吴,叫吴……吴玉贞的吧!”他将名字在书上划了一遍,然后望着我。
我心中一惊!答:“对!姓吴。不是金玉的玉,而是草头下加‘云’的“芸”,真理的‘真’。”也在书上划了一遍校正了他,并问其详。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令人难以置信:他手中竟有这个女生的材料!
原来,他是革命烈士子弟,是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兴起后,是“系文革领导小组”成员中的学生代表。在他保管的文件中,有一份学校红头文件,是有关中文系阶级斗争动向的,内容是批判老中青教师热衷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文艺,多数是揭露中文系同学受封、资、修毒害的各种事例。那个“吴玉贞”单独有一大段,引了她的诗词,说她爱读《红楼梦》,还说她“葬花”。因而他的印象很深。
我的心直往下沉,周身有点发冷,手脚忽地一下不能动弹,很不自在。“她”还葬花?我心中也十分诧异——这是材料,还是创作?很想听听他对“吴”的看法。又是意想不到!
他说:“我蛮佩服这个女生,看得出,她学习好,这就不简单。学了古典文学,还能写点诗词,说明她钻研了的。”我赶紧插话,那是小资啊!他重重地摆了摆头:“读书人,哪个没有一点!”这与红头文件持不赞同意见、与他红得发紫的身份很不相符。
此时此刻,觉得我浑身的僵硬才舒缓下来。我和他对面坐着,铺位紧靠舱门,这时,晨雾已散尽,阳光射进舱内,明亮且有一丝暖意。他不再说话,望着舱外。他对“小资产”的评说,倒引起我想起一段经历——
还在毕业那年,记得是在文科阅览室西头的一间屋子(现在取名“桂园”的校舍中的一座楼里),是一个下午,专门为我一个人召开的“向党交心”会,那时正在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知是以什么名义,是小组扩大会,班级的、年级的代表以及一两个陌生人都来了。会上我检讨自己,发誓要克服小资产情调。走进高等学府,受四年半党和国家的教育,当时我知道:我所崇敬的知识分子的父亲,给了我仁爱还给了我要改造的思想。只是我也疑惑:尽管我父亲北洋大学时代曾在地下党同窗领导下大闹学潮、绝食卧轨、南下南京请愿,很激进,思想很进步;尽管在我读书期间他是部属三峡工程实验坝的副总工程师,受党和国家的信任,点名派他作为水利专家出国紧急救援,还不断被评为特等功臣、劳动模范,是省人大代表,但,他所缔造的家庭被我有阅历的同学评定为中产阶级,这样的阶级烙印哪能是“小资产”?虽说是人大代表,但不是代表工农兵的无产阶级。而我在小组扩大会上“交心”,只按照真实的思想、自己的思路讲,我的讲述是认真的、负责任的。与会的有人飞快地做记录,我的话结束,笔也停了,整个房间悄然无声,顿时,我感到很无助。抬眼望去,一圈模糊的身影背后是一圈高高的白墙。会议总结时,负责人强调了又强调,不是什么“小资产”,是受“封建”的影响,家庭的影响,是“没落阶级感情”,是“非无产阶级的”!这席话与当时那西晒的小会议室一样,令人燥热不安,它令我终生难忘……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郑重其事的“交心”会之后,会有人弄成材料,怎么还有我的诗,从哪里弄到的?还编造了“葬花”情节,当时心中忐忑,很不是滋味。
看来这位同船校友的思路并没有走出话题,又问我认不认识这个女生。
答:“认识,同班。”
沉默良久,他笑了笑说:“照我看——你就是吴芸真!”
他这六个字一出口,晴天霹雳般地令我震惊,半天不知如何应对。
平静之后我问,凭什么说是我?他说,启航后就在观察我:在校时同一食堂,一日三趟用餐常碰面留有印象;上船就看小说;昨晚迎风看江月,看得夜雾朦胧——想想看,“这只有像吴芸真一类学文学的人,才有这种习惯,这种情调。文化大革命半年了嘛!这样的人还有几个?”
我有点无可奈何,偏过头去看舱外涌动的长江水,许久微微叹了一口气,点头说:“对,我是吴芸真!”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反而有些局促,许久不再说话。
红头文件,上纲上线的材料,无中生有的离奇故事,令我好奇,更令我不安。正如这位校友所介绍的,这份文件被誉为揭开中文系阶级斗争盖子的重磅炸弹,而今,这枚重磅炸弹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希望能借来看个究竟。他答应先看望相依为命的母亲后,回武大再与我联系。江轮抵达汉口,街市较往日似乎更加喧闹,各种造反的旗帜,一眼望不尽的大字报和各色标语口号,无处不在张扬红色风暴震慑的威力,岁末的风依然凛冽,握别时他承诺“你放心”,便溶入黄昏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