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2期

飞贼燕子尾

作者:未 果




  
  钓鳌和尚
  
  长眉白须的钓鳌和尚,在绝壁高峻、可望而不可登的避俗山顶已等候两个时辰。
  子时已过。“风鹤镖局”总镖头,被侠道上称赞为有胆有识,武功卓绝的风鹤刀向魁仍然没有来。
  向魁已经按照约定的日期到了避俗山麓。
  等待他的,不仅是山上的钓鳌和尚。
  仇家已布下阴谋。
  神俊豪壮的向魁,江湖上人称魁侠,正顶着从山谷中卷过来的漫天风雪匆忙赶路。
  他身旁并行着的,只有他的爱徒白眉,一个俊逸、聪颖的年轻人。
  “师伯该不会下山来迎接我们吧?假若走岔了道……”
  “你师伯发过誓,今生永不下山。”
  “假如风雨雷电在山下袭击我们,师伯不会袖手旁观吧?”
  向魁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也无从回答。
  风、雨、雷、电是四个人。
  世上没有谁知道他们的真名实姓,武林圈子里的人士也不例外。
  只知道他是风,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风,神秘莫测的风,掌管北方武林第一大门派“高山寒雪门”所有密探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风。
  雨,不是毛毛雨,也不是倾盆大雨,而他所到之处,必要人头落地,是血流成河的血雨。
  风雨过后,雷霆必至;雷统率的武林大军,摧毁一切强敌。
  侥幸逃脱者,是没有机会逃出天下第一刺客掌心的,他就是电。
  因此,武林人士对风、雨、雷、电的主人,“高山寒雪门”的总舵主高雪峰,像敬畏天神一样敬畏他,没有哪一个敢对高雪峰说半个不字。
  向魁平生行侠仗义,与武林霸主高雪峰结仇,强敌追逼,无奈之下,特赴避俗山求助师兄。
  这时,师徒二人已上至山腰,前面是一条羊肠小径,险峭难行,黑云绵亘,空雾蒙蒙。
  小径错落曲折,只容一人侧身而上。向魁在前,白眉随后。
  转过一座高峰,到了终年积云缭绕不散的白云崖,山崖陡立,坠满冰柱,崖侧瀑布飞泻。
  “眉儿,小心了!”向魁抓住从崖上垂下的藤萝,攀援而上,崖高三十余丈。待向魁攀至岩顶,低头向白眉喊道:“可以上来了!”
  突然,藤萝断开,向魁如流星下坠。为避免撞击崖下的白眉,他猛一旋身,便坠入飞瀑中,跌进了万丈深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白眉魂飞魄散。
  清晨,风停雪住,寒气逼人。钓鳌和尚以为白云崖上藤萝结凌,向魁难以抓牢攀援,便前往巡视。只见千年藤萝被利刃割断,崖下蹲伏着一个雪人。
  钓鳌和尚背着白眉,如飞燕上崖,将他带入洞中。
  白眉苏醒之后,见洞中石床石桌,明净幽洁,一长眉白须、神色冷峻的和尚坐在蒲团上参禅。
  白眉挣扎起身,向和尚叩头,口喊“师伯”。和尚仍紧闭双眼,不加理睬。
  白眉将昨夜情景,声泪俱下地向师伯哭诉。
  良久,钓鳌和尚才微睁两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冷冷地走出洞外。
  白眉愣在洞中,他万万没有想到,师伯竟是这样一个冷面无情的老和尚,对自己师弟的罹难没有半点悲痛,对白眉也无一句安慰。
  洞中滴水成冰,白眉打了一个寒颤,他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高山寒雪门
  
  往日名动江湖的魁侠大纛,“风鹤镖局”的大旗,一夜之间被砍倒在镖局前面的场子中央。
  以魁侠大弟子林岱为首的众镖师和一干趟子手们围着师娘,一筹莫展。
  “大家都到齐了,很好。去把镖局的大纛重新竖起来!”这是镖局的大小姐向娥在发布命令。
  向娥走出镖局大门,她的娘带着大伙也走出镖局大门。众人心里充满了疑惑。
  向娥站在场子中央,弯弓搭箭,“嗖”一声,利箭朝天空疾射出去,两只从场上掠过的小燕子,被一箭穿膛,双双坠地。
  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向娥初露身手,一下子成了镖局的主心骨。
  大纛竖起来了,迎风猎猎作响。
  只是魁侠和白眉,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三年过去了。
  总镖头向娥总是躲在一旁,缄默不语。
  忽听有人说道:“总镖头,厅外有客人求见。”
  “副总镖头呢?”
  “客人要见总镖头。”
  “什么人?”
  “定州侯的大管家!”
  大管家见了向娥,分外客气。
  二人寒暄一番之后,大管家便单刀直入:“侯爷有一祖传至宝,欲求总镖头辛苦一趟,亲自送往武昌两湖总督府。明日验镖,月内启程,不知总镖头可否愿接此镖?”
  向娥爽朗地一笑:“既然开饭馆,岂惧大肚汉?承侯爷抬爱,自当遵命。”
  “好!”大管家说道,“可否见告,此镖是明走还是暗走?事关重大,断断不可失镖呀!”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管家尽管放心就是。”
  “好,好极了!来人哪,将订金奉上。”
  侍候在门外的几名家丁应声进了大厅,将二千五百两银票放在几案上。
  自从魁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之后,“高山寒雪门”的威望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他过了七十三岁这道鬼门关之后,已经滴酒不沾。除他的独生爱女梦兰之外,任何女人不准跨进他卧房的门槛。
  外界盛传武林霸主在修炼一种神功,在坐关。高雪峰是不是在坐关修炼神功呢?
  当然不是。
  其实,他只是躺在宽大舒适的虎皮靠椅上闭目养神。
  他闻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进来吧,兰儿。”
  高雪峰年逾六旬时,才得了一位千金。
  高雪峰把这视作天意,将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梦兰轻轻推门而入:“爹怎知是女儿?”
  “傻孩子,难道你以为世上还有谁会散发出你身上独特的伊兰花香?”
  梦兰的衣裳是经过一种奇异的花熏过的,但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伊兰花。
  高雪峰让梦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他今天的情绪非常好:“伊兰花是我命人从西域绝壁上特意为你采摘的。这种花的香味特别馥郁、浓烈,若戴之发髻,可香闻百步,经月不散,其香无比。”
  “难怪我的伙伴们都说我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迷人的香味。”
  “难怪我女儿有了伙伴玩乐,就忘了老爹。”
  “爹在坐关修练神功,女儿怎敢打扰。”
  “你仔细瞧瞧,老爹为什么总是独自呆在卧房不出?”
  梦兰抬眼凝神看着老爹,才惊异地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外表似乎仍然高大威猛,却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两颊肌肉松弛,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甚至脸色的皎洁在月光映照下,蜡黄可怖。
  梦兰不禁惊呼了一声:“爹,你怎么啦?是不是练神功走火入魔?”
  “兰儿,你静静地坐着,耐心地听我说,不准插言,记住我的每一句话。你能答应我吗?”
  “兰儿答应。”
  梦兰还未见过老爹用这种严肃的语气对待自己,她预感到这位叱咤风云的老人,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要向自己交代,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今年,我七十八岁,你也正好十八岁了。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才决定选择这个日子,把我积攒了几十年的心里话,全抖出来。
  “你爹不是门下弟子吹嘘的神,其实出身是个辛苦的农夫,一头财主鞭子下的牛。
  “幸亏老天赐给我一副不笨的脑袋,很小就悟出了一个道理:征服别人,唯有武力!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
  “待我创立了门派,又悟出第二个道理:善待弟子,扩充实力。
  “待我羽翼丰满之时,又悟出第三个道理:大权独揽,唯我独尊。
  “其实,古往今来,谁能逃一死?我已经快八十岁了,精血枯竭,灯尽油干,还修练什么神功?
  “任何一派武学宗师,他可以研修武学,革故鼎新,但年岁越大,功力越弱,直到衰老死亡,连达摩祖师也不能例外。
  “因此,当我到了垂暮之年,才明白了第四个道理:人生苦短,回天乏力,若要善终,必施诡计。
  “不论风雨雷电四徒,还是门下众多弟子,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心怀叵测,一旦风吹草动,立即面目狰狞,撕破伪装只是闭眼反掌间的事而已。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疏忽了一件大事。”
  高雪峰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目的是让梦兰从习惯了的公主般的生活,面对眼下险恶的环境。他的阅历和智慧,非常清楚一个人原来活得非常高贵、舒适,一旦成了习惯,如果忽然失去,那要比在功名利禄中陡然勇退还痛苦。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划破了春夜的宁谧,想必是风已按照自己的指令踏上征途了。
  梦兰不敢违背父命,仍静静地坐着,在咀嚼高雪峰话中的含意。
  “我原以为你会在我的庇护下,快乐地生活一辈子。当死神的羽翼笼罩我的头顶时,才恍然大悟,我失算了。
  “因为习武是非常辛苦的,若要习练高深的功法,必须忍受磨难,我不愿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去经受这些折磨。但是,当我死去的时候,就是灾难降临的信号。用不了多久,那些曾经围绕在我身边大气都不敢出的人,会争,会吵,会动刀子杀人,并把一切怨气和罪过都推到已死的人身上,声称自己是‘高山寒雪门’的救星。而你,则会代父受过,成为可怜的牺牲品,任他们宰割。
  “三年前,我替你选择了一个保护者,经我细心考察,这个人酷似于你的老父。但他比我更凶狠,更残酷,更阴毒。
  “所以,我留下最后一招。梦兰,你听好了。
  “明天,我要当众宣布,我的神功已练至九重,将迁至武陵洞坐关三年,这是我为你准备应对变故的时间。
  “在这三年当中,会有一个人来见你,并交给你一件信物,一枝玉雕兰花。在你感到最危险的时候,将这朵玉兰浸泡在我给你的一瓶药水中,这朵兰花会突然开放,在花芯里藏着我给你的遗嘱。”
  梦兰眼里噙着泪水,忍了又忍,还是如断线的珍珠落在粉嫩的腮边。
  高雪峰从怀中取出一只银瓶,郑重交代:“收藏好,不日必有用处。”
  
  飞燕神功
  
  白眉不住地往冻僵的手上哈着热气,蹦着麻木了的双脚,有气无力地挥一下斧子,他望着山上的几堆柴禾,心都凉了。
  他憎恨无情的钓鳌和尚,命令他一天砍十担柴,如果风和日丽,倒也不难。可是,这滴水成冰的寒冬,仅仅站在这云缠雾绕的山头,迎着钢刀利剑似的寒风,恐怕就没有任何人受得了。
  和尚倒是说过,去留由己,留下来吗?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还在后悔梅岭的那趟镖,若不是同大师兄林岱争宠,若不是为了讨好小师妹向娥,若不是想将来成为“风鹤镖局”的第二代主人,自己是绝对不会自投罗网的。
  梅岭是高雪峰的地盘,谁敢去闯那龙潭虎穴?师父要亲自押镖,若是师父押那一趟镖,至少我不会在这荒凉的山上受这份罪,而且还不知何时才是一站。
  白眉一想起梅岭的那次遭遇,又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颤,吓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倘若不是自己识时务,那高老爷子早就把自己剥皮抽筋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已经没有第二条路走了,何况高雪峰开的条件也非常诱人,只看这无情的老和尚能否上钩了。
  那高老爷子也真邪门,似乎穿透了自己,什么都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
  “小子,你师父上避俗山,必须攀登白云崖,那白云崖山壁直立陡峭,凌结冰冻,光滑如镜,只有手中的藤萝。一旦我们在他攀援到山顶时,割断藤萝,他唯一求生的办法就是缩身落地,而地上只有容一人立锥之处,而你正站在那里。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魁侠,为了救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可以以死相拼,难道会为了自己求生,而让他的爱徒死在他脚下?一边是崖壁,一边是飞瀑。他会按照我们的计划,落入飞瀑。你穿上我给你准备的这件火龙衣,一夜冻不死你。
  “假若那老和尚不来寻你们,我会派人借你师父的名义飞鸽传书,一切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你要做的就是留在山上,让那老和尚的一颗心溶化,传授你燕子尾轻功,获取雌雄二剑。
  “我给你两样东西,一样是寒雪令,一样是一朵玉兰。前者是给予你接任我‘高山寒雪门’掌门人的权力;后者是娶我女儿的信物。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想背叛我,都会叫你生不如死。
  “我考察了你已经很久,这把罗浮剑也送你,获得了向娥的爱情,也就是得到了向魁的信任。
  “你不必惊奇,‘风鹤镖局’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我的手下早就在镖局立足扎根。”
  白眉咬了咬牙,中断了思路,挥舞着斧头,拼命砍伐木柴。木柴砍足十担,在后山码成柴垛,然后去挑水。山峻陡峭,冰天雪地,只有赤脚,十趾如钩,才能抓牢。挑满水缸,再去凿冰扫雪,保持洞中干燥。
  每顿山芋野菜,不沾荤腥,无盐少油。清晨还要喝下一碗钩鳌和尚煮的药汤,一喝下去肚子便翻江倒海,呕出一地黄水。有次,他偷偷倒掉了一碗,被罚跪在尖石上三个时辰,直至膝盖血流如注方才罢休。
  三年岁月,白眉扳着指头,一天天数着,终于熬到了尽头。
  钓鳌和尚选择了一个花柳撩人、鹅黄鸭绿的早春,领白眉登上山顶,指着环抱的群山说道:“遥望诸峰,如人立,如戟插,如拱如揖,如迎如送,皆天造之巧也。”
  白眉想到这是和尚在考察他的修为,天赐良机,若不抓住,稍纵即逝,他随即说道:“人生聚散,来不可期,去不可追,知岁月奔驰,一俯一仰,悉如陈迹,物是而人非!”从自然变化联想人生无常,应对巧妙,且含佛理,钓鳌和尚甚为满意。
  钓鳌和尚又说道:“花开四照,唯见其荣,鳌戴三山,深知其重。不问人间事,空郁钓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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