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虎穴奇恋

作者:曹 康




  跑了许久,远离了码头,来到了闹市,樊碧琪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不知道那艘小火轮把自己带到了何处,向路人一打听,不禁吓了一大跳:这里是台湾的基隆港!刚刚从日本人的统治下回到祖国的怀抱。她万没想到自己竟飘洋过海,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陌生的宝岛上。她在此举目无亲,加之这些天来精神上又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身心交瘁,且腹中多日粒米未进,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街边一所小学校的门前……
  这所小学校的女校长救了她,在了解她的情况后,十分同情她的遭遇。适逢此时台湾刚刚光复,从亡国奴的枷锁下解放出来的台湾同胞们,学习祖国语言文字的热情高涨, 但因台湾受日本的殖民统治达五十年之久,各种学校只许教授日语,故现在十分缺乏汉语师资。女校长见樊碧琪来自大陆,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便聘她为学校的国文教师。有了安身之处,樊碧琪十分感激女校长的侠义之举。安顿下来后,樊碧琪马上就给朱向明写信告知自己的行踪,却不见朱向明回信,她便一封接一封地写下去,但均石沉大海。她和心上人之间的那根温情脉脉的红线,从此就再也没有续上……听到这里,朱向明暗忖,那些信定是落到了母亲手里,她为了斩断爱子的这段“孽缘”,定然是瞒着自己将其销毁了。他十分了解自己那倔强刚毅的母亲。
  就这样,樊碧琪在台湾落了脚。几年后,国民党兵败大陆,退缩到了台湾岛上。一时间,美丽的宝岛上,??处都游荡着残兵败将,弄得宝岛一片乌烟瘴气。这天下午,樊碧琪下了课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走出校门没多远,一个歪戴帽斜挎枪的国民党兵伸手拦住了她,流里流气地说:“小姐,借点儿钱花花!”樊碧琪一愣,本能地护住自己的手袋,气愤地说:“凭什么给你钱,青天白日在大街上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士兵把眼一瞪:“少废话!老子抗战八年为你们赶跑了日本鬼子,你出点‘血’慰劳慰劳老子是你的造化。王法?老子手里的七斤半就是王法!”他取下枪朝樊碧琪晃4??4晃,伸手就夺她的手袋。樊碧琪拼命抵抗,怎奈身单力薄,手袋到底还是被那士兵抢了过去,气得她放声大哭。
  那士兵抢得了“猎物”,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散尽,冷不防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有力的大手,老鹰叼小鸡似地把那手袋夺了过去,同时他屁股也被重重地挨了一脚,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那唬人的枪也摔到了一边。樊碧琪定睛一看,见是位壮实的汉子,也身着国民党军服;再一细看,不禁惊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天呐,王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王秉贵未来得及回答,那士兵已一骨碌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想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却见“横插一杠子”的这主儿也是个“国军”,弄不明白为何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秉贵怒目而视地喝道:“还不快滚,找打呀!”那士兵方醒过神来,灰溜溜地匆匆离去。
  王秉贵长吁了口气,喜出望外地说:“我路过这儿,正看见你的包被抢去了,我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樊碧琪吗?她怎么会到了台湾?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仔细一看,不是樊碧琪是谁?我就冲上来了……”樊碧琪喜极而泣:“王大哥,要不是你,今天我可就遭大难了,真是太感谢你了……”王秉贵豪爽地笑着连连摆手。他乡遇难友,两人都非常激动,碧琪忙把王秉贵请到自己宿舍,两人手捧一杯清茶,共话别后情形。
  听樊碧琪说罢自己的坎坷遭遇,王秉贵为朱向明和樊碧琪这对情深意笃的恋人的离散而感伤欷嘘不已。他劝慰碧琪不要气馁,一定要设法打听到朱向明的下落,他也愿意通过自己在大陆的亲属帮她查找。王秉贵见樊碧琪总盯着自己这身“皮”看,便苦笑着告诉她,日本投降后,他和集中营里的难友们趁乱逃离了虎口。他原打算回老家去,未曾想到半路上撞见了国民党军队,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壮丁,后见他懂医道,就让他当了军医。之后国民党战败,他所在的部队撤到了台湾,他也身不由己地随军至此。话说到这里,王秉贵很自豪地告诉碧琪,当年,是他把鬼子集中营里的情况告诉给共产党领导的东江纵队的。他听说东江纵队抗日最坚决,就通过给集中营里送粮送菜的一个老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传了出去,他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鬼子直到投降也没有找出“潜伏”的“共产党”。其实,他根本不是共产党,也从未见过共产党,是爱国之心驱使他这样做的。
  樊碧琪和王秉贵怎么也没想到,一道并不宽阔的海峡,从此便无情地隔绝了他们与祖国大陆的一切联系。在此地举目无亲、同病相怜的王秉贵和樊碧琪,自然而然地成了在异地他乡最亲近的人。五年以后,因与朱向明团聚无望,樊碧琪与王秉贵走到了一起,结成了相濡以沫的夫妻……
  
  尾声
  
  几年以后,王秉贵从国民党军队中退役。他不想在国民党的统治下继续生活,又无法回大陆,便寻机带着樊碧琪移居到了美国旧金山市,开了家诊所维生。平淡安宁的生活过了几十年,碧琪尽职尽责地相夫教子,成了一名温柔娴静的贤妻良母。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抹去朱向明的影子,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常使她梦回神州,情寄故人。
  一天,一位年老的日本游客在旧金山的大街上遭遇了车祸,大腿骨折。王秉贵的诊所恰在出事现场附近,那日本游客便被警察送到此处救治。医生患者相见之时,彼此都大吃一惊,虽然时光已逝去几十载,但他们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掉对方的音容:“你是王……”“你就是当年集中营的魔头向井芳树?”意外的邂逅,使当年互为敌人的双方都目瞪口呆。王秉贵沉睡心底近半个世纪的仇恨苏醒了:“滚出去,我永远不会给日本人治伤!”向井芳树羞愧地低下了斑白的头:“王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年日本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见当年的恶魔竟能如此痛心疾首地忏悔往事,王秉贵渐渐平静下来。向井芳树忍着伤痛,简要地讲起他脱胎换骨的经历。
  日本投降后,向井芳树率集中营里的鬼子外逃时被东江纵队伏击,他做了东江纵队的俘虏。几年后全国解放了,向井芳树又被送进了日本战犯管理所。在那里,他完成了从鬼到人的痛苦转变,真正痛切地认识到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由于他改造得较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被赦免回国。回国后他经营电器生意,家境日臻富裕,同时也成了日中友好协会的一名会员,积极推进两国的友好大业…… 王秉贵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对向井芳树的痛改前非更感到不可思议,但他不再说什么,而是默不作声地为向井芳树治起伤来。
  向井芳树却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兴奋地告诉王秉贵:“半年前,我见到朱向明君了!”王秉贵的手一颤,一把抓住了向井芳树的胳膊:“朱向明?快说,他在哪里?”向井芳树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当年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深感愧疚,总想以适当的方式加以补偿。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尤其对不起岭南人民,便决定给岭南大学捐资兴建一所实验室。于是,他在相隔几十年后,半年前又一次踏上了岭南大地。岭南大学的领导热情地接待了他,完全支持他的这一赎罪之举。在此,向井芳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当年令他极为头痛的热血青年——现在的朱向明教授。朱教授是学校特意请回来做翻译的,他的日语水平在学校可是无出其右。
  王秉贵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当他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告诉妻子时。樊碧琪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王秉贵为妻子抹去眼角的泪花,深情地说:“碧琪,我知道向明在你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你几十年来为此所经受的感情痛苦。回到向明身边去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樊碧琪被丈夫宽阔的胸襟深深感动了,但她又怎能割舍呵护自己几十年的丈夫呢?“秉贵,你真是对我太好了,但我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地离你而去……”王秉贵的眼眶湿润了:“碧琪,和你一起生活的这几十年我非常幸福,你把一个女人的全部柔情都给了我,我很知足。现在,你应该去奔向自己的幸福了,你所有的幸福,都在大洋彼岸。我们都老了,来日无多了,我不能太自私了,我知道,这是你一生的渴盼……”
  樊碧琪说到此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朱向明急不可待地问:“王大哥在哪里,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碧琪凄婉地告诉他,王秉贵在从向井芳树那儿获知了朱向明的确切地址后,便催促她尽快写信与他联系,并兴冲冲地张罗着两人的回国之旅,他也恨不能插翅飞回梦牵魂绕的故国。许是精神过于亢奋,在樊碧琪写好了给朱向明的第一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时, 王秉贵突发脑溢血,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朱向明此时的心像被利刃剜剔一般:“你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这一切?”樊碧琪悲戚地摇摇头:“我原本想告诉你的,可是不行,我无法提笔在纸上写下‘王大哥’这三个字,一想到他,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朱向明把碧琪拥进怀里,这对天各一方几十年的苦命恋人,终于相拥在一起……
  几天以后,在蔚蓝的大海边,朱向明与樊碧琪相依相偎着,沐浴在清爽的海风中,凝神遥望着茫无涯际的远方。良久,朱向明从提包里取出酒杯、酒瓶和纸钱,倒了杯醇香的美酒,樊碧琪燃起了纸钱,朱向明将美酒高高举过头顶,又缓缓地洒在银白的海滩上,情真意切地向着大洋彼岸说:“安息吧,王大哥!因为有了你,我在垂暮之年,重新获得了我原以为已永远失去了的爱情。如果有来世,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碧琪一起,向你深深地鞠上一躬,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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