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爱到苍白无力时
作者:邹君君
话说得入情入理、贴心贴肺。可陈纯顺着这些话分明触摸到她隐秘的内心世界。
她继续说:我们女人倒无所谓的。可男人就难熬了。我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些夫妻天各一方,丈夫另找了相好,甚至于到娱乐场所玩乐的事情。有时候为了生存,就得牺牲一些什么。
陈纯听着,也不吭声。他不知从何说起。
她见陈纯一言不发,说:我知道你有怨气。可很多事情身不由已。要不你去找一个相好。我不会怪你的。
陈纯的心一咯噔。莫非她知道了他跟秀秀的事情?不可能呀。他们相好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做得隐秘。否定了这方面的因素后,他就有些气愤了。
汪燕,他曾经认为温柔贤淑的老婆,待人一团和气,与世无争,处处与人为善的天使,也有为了私心,逾越一步,露出潜藏的魔鬼的一面的时候。
陈纯叫一声:汪燕!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电话那头的人也愣住了。空气凝固。
那些看起来柔弱温和的人更能杀人于无形!
陈纯记不清电话是怎么断的。他冲汪燕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藏着掖着的。有想法就直接亮出来,这样来得更爽快。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会替你考虑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汪燕犹犹豫豫地还是不肯明说。陈纯就急了:死就让我死个痛快,千万别拖拉。于是,汪燕说了离婚的想法,她说得很委婉。陈纯听了很受伤。他应该抢在她之前说。这样才更有自尊更男子汉一些。但他没有。他宁愿她说。对于心灵的伤痛来说,那一点点自尊和面子又算什么呢?人活着真情实感是第一位的,然后才需要面子和自尊。当那个隐隐担心后怕的结果到来时,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痛苦。一片茫然。他呼吸憋闷,出门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秀秀家门口。当他抬头看到秀秀家门上倒贴的“福”字。他明白是什么冲淡了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陈纯进门后就冲秀秀要酒喝。秀秀从柜子里找出两瓶“白云边”,配了几个下酒菜。陈纯端了酒杯,感慨万千地说:在苦闷或者开心的时候,能够找到一个伴推杯把盏,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秀秀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能够在生命中找????藉,能够摒弃伤害,相拥着取暖已经弥足珍贵了。他说:今天一醉方休。她回应:好呀!
有意地将自己放逐到酒精的麻醉中,随后,又将彼此放逐到对方的身体中。陈纯从来没有这么激奋过。那不是做爱,更像是一种掠夺。对身体超常的掠夺和透支。时间像一条奔涌的河流,裹胁着带走了无数的知觉:哀怨、愤怒、无奈、无法排遣的孤独和伤痛……挣扎,无望地挣扎,仿佛溺水在汪洋大海之中,明知无望,却还要作无望的挣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拼尽最后一缕呼吸。
就这样散尽生命该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在遗忘中死去。
他没有死,他生了一场大病。
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陈纯觉得自己像一具陈尸。活力和朝气只属于过去。他不知这残存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人是为理想和希望而活的。他原来有,现在却无缘无故地丧失了。他找不到精神的家园,连最起码的尘世家园也没有了。
患了癌症多好,一种迫不得已的死亡。那样,一切都结束了。死前,想到种种没有实现的愿望和理想,他可以自我安慰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假以时日……自杀,好像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生命于他意味着一种磨难。
单位派了一个小伙子来照顾他。他没有通知乡下的爹妈。他怕他们着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这病看起来突如其来,实际是早有预谋的。从磷肥厂宣布解散的那天起,就种下了病根,得到种种不如意和长久以来郁闷心情的浸濡,它一直潜滋暗长着。大半年无规律的寻欢作乐,加速了他的身体在一朝之间崩溃……
他觉得这样也好。让身体几近于消失,排除了身体无谓的干扰,让思绪空前的活跃,他得好好想想该何去何从。
老天爷仿佛成心跟他作对。他偏偏不能安静。镇政府的人川流不息地来探望他。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那些人在他眼前晃动,让他发现一个规律一种途径。小王是镇里一把手的小舅子。通过他完全可以化解以前跟一把手的积怨。他手下的小张是副县长的侄子。他正积极要求入党,对他稍稍提拔一下也是没多大问题的。他陈纯可以通过他搭桥找县长活动活动,摆脱现在这郁闷的工作环境……
他陈纯只需稍稍动一下脑筋,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上抓住一个人,就可以顺着网线找到可以帮助的人。他深谙那些官场上的伎俩。如果他愿意努力,希望仍然是希望,理想仍然是理想。
选择这条路,虽然途径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它毕竟能抵达目的地。条条道路通罗马,没有谁问你是艰难跋涉而来,还是乘着直升飞机而来。这是一个只重结果的时代。
陈纯已经不感兴趣,哪怕前面有高官厚禄等着。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忽然看透了官场,同时也看透了红尘。他以前之种种努力,一步步登上台阶,最后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他疲惫不堪,只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过青山绿水的日子。当然他得有个伴儿,他需要一个心灵相通的知己。他理所当然地想到秀秀。应该是她,这些年来的心灵相通和彼此的欣赏。镇里为了鼓励干部下村包片,早就出台了优惠的政策:凡是下村包山包片的干部,工资照拿不说,年底还发奖金。陈纯早就看好了一处地方,清水冲村有几十亩桔林,长期管理不善,他想去。
秀秀来看他,他终于逮着机会将想法说了。秀秀说:现在你只有一件事,好好养病。其它的等病好了再说。
丢失
病终于好了,出院的那天,陈纯兴冲冲直接去了秀秀家。远远的,他就听见了秀秀的老公一丹的声音。在他生病期间,一丹从南方回来了。
这是陈纯没有预料到的。那些鲜活的刚刚还在脑子里活蹦乱跳的规划和想法一下子荡然无存,似被妖风刮走一般。
陈纯觉得自己有时幼稚得像个孩子,一激动就什么都忘了。他和秀秀之间还隔着她老公。看来一切还得从长计议,两情相悦还不够,还需要老天爷相助。
秀秀曾经跟陈纯说过她的婚姻。她说那时要不是父母极力凑合,她是不会跟一丹结婚的。一丹是个花心大萝卜,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染上很多恶习。有一次,去玩天上飞地上跑的赌博机输掉一万多元。他的这些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发了。她有太多的理由拒绝这门亲事。可秀秀妈却苦口婆心地劝她:丫头呀,他还年轻,男人年轻时都这样,慢慢就好了。她又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就不要七想八想。你如果再找了男人,他不会把你当人。讲到最后,秀秀妈竟然给女儿跪下了。她不能眼看着女儿走错路。秀秀是乖乖女。秀秀无奈。
一丹这人小聪明太多,在村里闹了很多笑话,又每每给家里找麻烦。秀秀一气之下打发他出去闯。只两年,他就在南方有了自己的公司,仿佛鱼进了大海,畅游舒畅。他三次回家乡带了一批年富力强的男人出去挣钱。
村里的小媳妇们见了白秀秀会半嫉妒半羡慕地说秀秀是因祸得福。秀秀只是笑,也不吭声。有钱并不代表就幸福,冷暖自知啊。天底下有几对夫妻不是凑合着过的。
一丹这次专门回来游说秀秀,他要将秀秀和女儿接过去,要一家人团聚,好好过日子。秀秀说:是吗?你舍得那些妹妹?他一副看清了水的样子说:爱你?真爱你?她们爱你口袋里的票子。他说得有些激动了,接着说:我要把你们娘俩接去过安逸日子。我发誓慢慢改掉所有的坏习惯。秀秀疑惑地看着他,莫不是在外面被人骗了,触动了灵魂?这信念能管多久呢?该不是心血来潮。一丹说:我知道你心里在犯嘀咕。我立军令状,去了以后我把财务都交给你管理。他说得掏心掏肺。
秀秀说村里的事情她不放心,她不能让她奠下基础的一些事情被下一任弄糟。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一丹说,没有你了地球照样转。秀秀说,可我自认为没有我了村子会有损失。一丹先走了,他让她早点安排妥当了就过去,他说女儿的学校他都给联系好了。
秀秀信了。一丹虽然缺点多,但他一直是一个较诚实的人,只要是他主动承诺的事,他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秀秀很欣慰,终于等到云开雾散的一天。她忽然想到陈纯。虽然他没跟她说什么,但她可以肯定他的家庭出了问题。
秀秀突然感觉到她对两个男人都有一份责任。她希望一丹一天天长进,她更希望陈纯过得开心,能够尽快找到一个前行的突破口,毕竟他已经到政府工作一年多了,三十岁正是干事业的黄金时代。他苦闷他找不到前行的目标,只有她明白他的痛苦。
秀秀给陈纯打电话,通过电话线的传导她能感觉到他的醉意。这个陈纯又在借酒浇愁,这样子何时是个尽头呢?她决定去劝劝他。她去了才知道,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见到她,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过来,他抱着她,紧紧地,让她喘不过气来。他说,我要。秀秀说,刚病了一场,这样对身体不好。何况我这几天来月经了。他却不依,去扯她的衣服。
秀秀叹口气说,让我帮你吧。他一下子变得服帖,静静地躺那儿,一动也不动。她替他脱了衣服,发现他根本没有冲动的迹象。他说,帮帮我。他重复了几遍,他又说,秀秀,只有你知道我。秀秀就有些伤感。秀秀将所有的温柔都集中到手上,轻拢慢捻,一遍一遍。仿佛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已经冻死过去的小动物,得到温暖和呵护,慢慢地起死回生。毕竟是死里逃生,难免有些虚弱。秀秀让他渐渐温暖,他站了起来。秀秀说,不想那么多,好吗?事情总得慢慢来。得到安抚,他平静了许多,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一点,只那么一瞬,天崩地裂。
秀秀觉得奇怪。以前的陈纯不是这样的。他们在一起醉过。醉了的他劲头更浓。仿佛被蒙了头拉磨的动物,总是借着酒精麻醉自己,幻觉着以为才刚刚出发,走过无数的春夏秋冬,走过无数的日月星辰,直到体力难以为继,这才走到尽头,歇下来。然后心安理得地睡着。
一个多月后,秀秀带着女儿准备南下。走之前,她约了陈纯见面。她不知道,一个多月,相对生命来说,有些微不足道的一个多月,让陈纯毁掉了,毁得那么彻底。
秀秀说,陈纯,你不要丧气,说不定什么时候机会就来了。我出去之后替你留意,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万一在家乡呆不下去,可以出去闯。秀秀接着问到汪燕的情况。陈纯说她一切都好。秀秀说,你也可以到她那儿去的。你现在在这儿拥有的一切就像是一根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倒不如趁年轻弃而舍之。说不定能开辟另一番天地。到时候你会庆幸现在的抉择。
陈纯说,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这样拖下去将来一定会后悔。
他的心灵在无人的角落里作着最后的挣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他却不愿告诉秀秀,有时候将一份痛苦说出来就会变成两份痛苦。倒不如独自消化的好。他曾经想跟秀秀谈到汪燕的变心,他没有说,因为一丹回来了,因为一丹的变化。他不想因为一己的情感而让秀秀为难。他只有独自消化。
他们说了那么多,瓶子里的酒却不见浅。秀秀说,我敬你一杯。陈纯说,今天主要是把你陪好。他叹口气又说,我们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好吗?秀秀说,好哇。
两人说起陈纯那次给秀秀送汇款单的情景。秀秀说她没想到陈纯会到她家来,在她的印象中,陈纯是极少串门的。陈纯说他是被她勾引来的。她就露出一脸的疑惑。陈纯说起他那天的“隔墙有耳”。秀秀忍不住笑。陈纯说自从听了秀秀“勾引”的话之后,他就坐卧不安,他就找机会来了。秀秀说,你这个登徒子。说着就过去刮陈纯的鼻子,陈纯一躲,秀秀正好撞到他的怀里。秀秀探过去,陈纯接住了她火辣辣的吻。他的手在她身体四处游走。秀秀在陈纯的口中呓语,我要。她的手摸索过去。她的手极尽温存极尽热情,他仍然冷漠着。她来不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就转移了她的手。
她没想到他还有这种能力。他用手对她的身体先期进行了打理,她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仿佛乐器被调试了一番。然后,他开始进入,他的手化成了一缕风,比风还要轻柔,风轻轻吹开了她的花蕾,每一片花瓣都张开着,充满了渴望。进入了,先还是试探地,伴随着她的呻吟,他加快了节奏。他闭上眼睛,他陶醉在她的呻吟里。他感觉她的热浪一阵接着一阵。他不能停歇。他不停地狂奔。他们没有目的,也许此时此刻就是目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想喘口气,他停顿了一下,他忽然看见她的身下一片血痕,他的手上染满了红色。
他发出一声哀嚎,就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见到那一片红色,他忽然清醒过来,他已经完了。二十多天以前,他就丧失了男人的功能。这二十多天以来,他一直有意地回避着。潜意识里他以为回避就能放松,就能恢复。这红色将他带到二十多天以前。
小玄新开了一家餐馆,在城里。陈纯给他道贺。两人在雅间里聊开了,喝了点酒,加上小玄一番掏心掏肺的话,陈纯就忍不住将他跟汪燕的事说了。小玄说,我当是哪门子事呢。现如今哪儿不能安家?哪儿不是家?她不要你了,你还看不来她呢。小玄一番苦口婆心一番安慰一番同病相怜,直说得陈纯轻松了不少。酒酣耳热之际,他给他介绍一个女孩子。陈纯急忙摆手,小玄说是我的一个表妹,特纯的一个女孩子,她早就喜欢你了。小玄极具煽动性的话起了作用,陈纯不再吭声。
在小玄的张罗下,陈纯跟那女孩子上了床。他做得特别吃力,随着女孩子一声尖厉的叫喊,他就彻底地趴下了。他看见床单上一滩血迹。女孩子忽然就哭起来。陈纯说别哭别哭,却忍不住也泪水涟涟。女孩子被骇住了,停止了哭声,望着他。
两人抱头哭过之后,女孩子告诉他,她来自县里最穷的青水乡,她在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她到城里的一家舞厅里打了大半年工,一个月拿300元。老板让她卖身,可等了几个月也没人来买她的初夜。她的价钱从一千降到最后的300元,仍然无人问津。
现在的人都变得实在了,不涉及感情的事没谁在乎是不是第一次,还少去很多麻烦。陈纯记得小玄跟他说过,刚开始解禁时,最高的初夜价钱上万。后来要价直线下降,没想到现在这么不值钱了。陈纯一边听一边流泪,他、她,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们苦苦挣扎想要从社会的最底层爬上去……对于她来说,也许痛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知道在心灵里还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痛。她比他幸福,因为她的不自知。对于陈纯来说,就不同了,他痛苦,因为他有太多的愿望和理想。因为他还年轻。
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生命中一些珍贵的东西在一件件地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