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潇湘女杰陈云凤
作者:梁贤之
明翰和明衡参加的各种反帝爱国运动,都得到母亲陈云凤的支持和赞许。一天上午,明翰和明衡跳着唱着,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原来,今天上午的“战果”辉煌,他们的小分队从奸商的货栈里搜出了大批的洋布、洋伞、洋皮鞋和洋帽,狡猾的老板捧出一盘白花花的光洋,点头哈腰地往夏明翰怀里塞,求他手下留情。夏明翰一掌劈下去,银元被打得“叮叮当当”洒满一地。他们把洋货堆放在潇湘码头的空坪里,点起一把火,痛痛快快烧了个精光。明翰还挥毫舞墨,酣畅淋漓地写了一副对联,贴在码头两旁的柱子上:“洋衣、洋帽、洋袜子,头发也有洋气;卖国、卖民、卖祖宗,江山也快卖完。”路上,兄妹俩又商量好了,要在自己的封建官僚家庭里来一次革命,炮轰爷爷这个封建脑壳!凡是日货,统统拿出来烧毁。可是,等他们到家中一看,哪里还有日货的影子呢?就连挂在墙上的自鸣洋钟也不翼而飞了。房屋内外,前庭后院,楼上楼下,连皮箱、柜子都搜遍了,一件洋货也没有找着。夏明翰脸上沁出了汗珠,皱着眉头对妹妹说:“肯定是爷爷受到吴佩孚的指使,把洋货藏起来了!”
“是呀,他对吴佩孚言听计从,打个屁也不会说臭!”
“只有妈妈在家,我们去找她问个明白。”夏明翰提议说。
“对,妈妈会支持我们的!”
正在这时,陈云凤撩起衣裙,轻轻地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明翰,看你们兄妹俩满脸是汗,急着找什么东西呢?”
知母莫若子。夏明翰是深深了解自己的母亲的,她是一位通情达理、思想开明的女性。于是,明翰开门见山地说:“妈妈,日本东洋鬼子太可恶了,对我国大肆进行经济掠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些爱国青年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反抗!如果只是在外拼命搜查日货,而自己家里却私藏着日货不交出来,您想想那怎么能革人家的命?别人不会戳着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是口头爱国派吗?”
明衡也在一旁趁热打铁,噘着小嘴,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明翰哥到家里搜日货,谁知一件也找不着了。妈,您恨透了东洋鬼子,您也爱自己的国家,家里的情况,您一定很清楚,快把爷爷藏日货的地方告诉我们吧!您看,女儿给您磕头呢。”明衡“咚”地跪了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
女儿把母亲逗笑了,陈云凤扶起明衡,收拢了笑容,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明翰、明衡,妈心里清楚,日货理当烧,国耻不敢忘。国家的血快要被洋人吸干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瘪的尸体。作为炎黄子孙,谁不痛心、谁不愤恨呢?只是……家里这些东西,几十年来,祖辈花了不少心血才攒拢来,你们要败家,爷爷他——”
“妈妈,您听我说!”夏明翰像立在街头对广大农、工、医、商演讲一般,慷慨激昂:“家里这些日货,并不是祖辈花了心血得来的,他们做工了没有?务家了没有?经商、行医了没有?都没有!江山都快完了,国家怎能保往,人民怎能生存?是要家还是要国呢?”
儿子的一番道理,句句说在母亲的心坎上,打动了母亲。终于,她坚定地点点头说:“好吧,我告诉你!”
夏明翰做梦也没有想到,偏僻阴暗的酒房角落里有一条小门通向夹墙,爷爷把日货全部藏在里面。这夹墙是当年造房子时为了防强人打劫,祖上悄悄留下的,这个秘密只有爷爷和妈妈知道。
陈云凤打开小门,催儿子快快动手搬走洋货,明翰却停住了。陈云凤问道:“明翰,怎么了?难道又舍不得烧掉?”
“不!”明翰说,“妈妈,我要为您找一条脱身之计,不然,爷爷会找您算帐的。”
夏明翰十分清楚母亲的处境,在这个封建官僚家庭里,她必须重德重孝,不能忤逆尊长。于是,他退出夹墙,去为妈妈想一条对策。
夏时济已年近七旬,每到后半夜就没有睡眠了。拂晓时分,他隐约听到隔壁酒房里一群老鼠在打架,不由担心藏在夹墙里的日货。那里有不少东洋软缎,要是被老鼠糟蹋了,岂不可惜!他点起一盏灯,轻手轻脚进了酒房,果然才到门口,便见门槛上有一堆老鼠屎,他心中“咚”地一跳,慌忙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在夹墙内细细察看一遍,并未发现老鼠咬动的痕迹,才放心锁好门。这时,夏明翰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忽地站在他面前,夏时济大惊失色:“天还没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去厕所拉屎,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往这里走,还以为是贼哩,没想到是爷爷。”
夏明翰说着,心里暗暗发笑,自己略施小技,在门槛上放了一堆老鼠屎,就引“蛇”出洞了。
“小畜牲,还不快走!”夏时济大声喝斥道。
第二天下午,趁夏时济外出之机,夏明翰和夏明衡撬开小门上的铁锁,钻进夹墙里,把所有的日货全都搬了出来,堆在后院的天井里,点起一把火,刹那间烟雾弥漫,火焰冲天。
当夏时济跌跌撞撞赶到后院时,他苦心经营的家业已被无情的烈焰吞没,黑色的浓烟一股股向空中飘散,气得他五脏欲裂,双目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我前世作了孽,出了这么个遭天雷打的败家子,呜呜,气死我了!”
拒不联姻
在吴佩孚看来,夏明翰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把他搅得坐卧不宁。他伤透了脑筋,连声叹气。三姨太见吴佩孚为了一点小事,竟然气得茶饭不思,不由发出一声哂笑。
吴佩孚素知三姨太足智多谋,号称“智多星”,忙赔着笑脸,讨好地说:“我的小乖乖,有什么好法子快快献出来。”
“那好,您答应我的那件事呢?算数么?”她反问。
吴佩孚猛地记起来了,两个月之前的某夜,热烘烘的被窝里,三姨太两条香臂搂着他的脖子,缠着要三根金条,说是给她的哥哥做烟土生意。吴佩孚勉强点点头,香风艳雨一过,便抛在脑后,至今都未兑现。“哈哈哈!”吴佩孚一阵大笑,在三姨太的粉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我差点忘了那三根金条,只要你能想出对付夏明翰的办法来,好说,好说。”
三姨太告诉他,夏明翰是激进分子头头,硬的不行,只有来软的,把住在衡州的亲侄女吴莹莹嫁给夏明翰,两家联烟,结秦晋之好,还能拴不住这匹烈马?吴佩孚一听,连声叫道:“妙!妙!”于是,立即派副官去夏家说媒。
夏时济自然是受宠若惊,可夏明翰哪肯依从!他对祖父这种勾结军阀的行为异常愤慨:“要我屈从吴佩孚,除非日出西山,湘江倒流!”陈云凤也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只是夏时济是夏家的主脑,她无力劝阻,只得安慰儿子:“明翰,别急,慢慢想法子吧。吴佩孚这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无才又缺德,娶了三房姨太太还不够,还常去点香阁宿妓鬼混。”
夏明翰听了,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附在母亲的耳朵边嘀咕一阵,然后,母子俩会心地笑了。
这些天来,每日夜晚,夏明翰像个大侦探似的,频频来往于吴佩孚的公馆和妓院点香阁之间,终于摸清了情况。原来,吴佩孚这条色狼常常于夜半之时,坐着一乘用黑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轿,偷偷摸摸地去点香阁宿妓,天刚亮时便又乘着小轿回府,还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衡州古城灯影朦胧。吴佩孚乘坐的轿子晃晃悠悠,在空旷、寂寥的大街上不紧不慢地前行。一个机灵的黑影紧跟不舍,这黑影便是化了妆的夏明翰。他头戴一顶宽边礼帽,身着黑缎长衫,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俨然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轿子穿过一条麻石长街,转过弯,上了一座石板轿。不远处一栋古色古香的门楼上,煤油吊灯照着“点香阁”三个隶体大字。轿子在前院轻轻放下,仆人掀开轿帘,吴佩孚钻了出来,一身便装,幽灵般登上了二楼名妓小桃红的厢房。
过了半个时辰,夏明翰也来到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鸨母满脸谄笑,嗲声嗲气地问:“少爷,来个姑娘陪夜吧?”
“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夏明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扔下两块光洋。待鸨母一走,他便闩上门,拿出藏在长衫里的一只乌黑锃亮的楠竹吹火筒,和衣倒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哪里睡得着呢?他要密切监视对面厢房里的吴佩孚,还要导演一场“好戏”。
时近五更天了,楼下的雄鸡已在高声打鸣,惊醒了未曾熟睡的夏明翰。对门厢房里有了响动,夏明翰一骨碌爬起来,他估摸吴佩孚就要回府了,连忙拿出那只又圆又滑的吹火筒放在楼梯上,一闪身进了屋,轻轻地关上门。
吴佩孚穿戴完毕,吻别了小桃红,伸着懒腰走出来。刚踏下楼梯,他就“啊呀”一声惨叫,“砰”地摔倒了,接着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原来,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吹火筒上。
这下子,鸨母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叫醒众人,七手八脚将吴佩孚抬进轿里,匆匆而去。夏明翰早已趁着混乱,一道烟溜了。
吴佩孚宿妓娼嫖被摔伤的丑闻很快就传开了,街头巷尾闹得沸沸扬扬。陈云凤忍住笑,对夏时济说:“公公,吴佩孚身为军阀大将,德行如此败坏,衡州城里已是臭名昭著,与这种人结亲联姻,必会有辱夏家门庭,落得被众人耻笑,您老只有赶紧拒绝才是呀!”
夏时济是个封建卫道士,一肚子礼义廉耻,最看不惯这类不光彩的事,无话可说,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再不提联姻之事了。
劈笼放飞
陈云凤支持儿女站在革命前列,一把火把家中的日货烧得干干净净,夏时济气得咬牙切齿。加上奸商、恶绅和明翰所在学校的校长,走马灯似地来到夏家,求情的求情,告状的告状,诉苦的诉苦,夏家被闹得乌烟瘴气,日夜不宁。尤其是吴佩孚受了拒婚之辱,图穷匕见,指使官府针对明翰的种种“罪行”,向夏家下了“如有再犯,株连全家”的警告,使夏时济更加寝食难安,没几天他就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咬咬牙,终于决定“大义”灭亲。这是1920年临近中秋的时候。
晚上,没有月亮,秋风裹着秋雨,阴森森的。连续几天,夏明翰带领同学在大街小巷里奔走呼号,在商绅家里查禁日货,累得精疲力竭。这天深夜一点多钟,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刚躺到床上,便呼噜呼噜地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原来,夏时济趁他熟睡时,吩咐家人将他捆了准备拿去沉塘,以绝“祸根”。
夏明翰被关进夏府私设的牢房里。夏时济做得很绝,他惟恐明翰逃走,不仅在房子的门窗上加了大铜锁,还钉上了粗木杠,同时给明翰戴上脚镣。
陈云凤看到这种情景,心如刀割,悲痛难忍。这时,她才彻底看清了夏时济的伪善面孔。
夜深了,夏府黑洞洞的,像一只蹲在地上的怪兽。死寂的厢房里,陈云凤独自坐在如豆的灯光下,想起丈夫的不幸早逝。自己也常常教育孩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明翰他们走的道路是对的,干的事业是光明磊落的。可是,这个封建卫道士为何要灭绝人性,六亲不认,对自己的孙儿下毒手……想着想着,伤心的泪水犹如泉涌。这一夜,陈云凤没有合眼。
她作出了决定:拼死拼活也要帮助儿子,让他砸破牢笼,远走高飞,走自己应该走的路!虽然,自己不便正面与公公顶撞,但可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救出儿子,又不让公公过于难受。她匆匆洗了脸,对着镜子稍作打扮之后,悄悄跑到铁炉门大街,找她的表叔——衡昌货行的大老板李之源帮忙。李之源是夏时济的至交,为人正直,忠厚仗义。他听完陈云凤的述说,大骂夏时济丧尽天良,并决定以摆寿宴的名义把夏时济诓出来推牌九,然后由陈云凤砸开私牢,放出儿子。谁知,夏时济太狡猾了,他生怕儿媳打主意,硬要守在家里“监斩”,拒绝一切宴请。
眼看过了一夜,离明翰沉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陈云凤急得团团转,她跑到“牢房”边,隔着窗子望着明翰,肝肠寸断地说:“儿啊!娘救不了你……呜呜……”
明翰望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攥紧她的双手,安慰道:“妈,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这间房子原是他们兄妹读书识字的地方,夏明翰侧过头,瞥了一眼墙壁上贴着的他多次临摹过的《神道功德碑》字帖,突然有了主意。
陈云凤把耳朵贴近窗棂,听完了儿子的轻声细语,点点头,眼里闪出了光彩。她顾不得吃饭,两脚生风,连忙跑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九如斋,会见了丈夫生前的好友——衡州名士、议会会员龙士琴,请他依计而行。
傍晚,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顶油布竹轿缓缓地抬进了夏府的大门,绿绒轿帘掀起,下来衣冠楚楚的龙士琴。夏时济闻报连忙拱手出迎。
宾主坐下,寒暄数语,龙士琴道:“怡恂(夏时济,字怡恂)公,吴大帅屯兵衡州已有两年,议会多次商定,要为他在岳屏山上竖一块功德碑。吴大帅闻听,喜不自禁,已派副官敦促议会早日落成。这碑文么,勒石千古,只有请您提笔,后学特来恭请老太爷,去为议会磋商个大致内容。”
“老朽不才,惭愧!惭愧!”夏时济连连摆手。
“哎,老太爷不必推却。谁不知您是钦赐进士,文坛巨擘?非君莫属,非君莫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