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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五月十二日夜





  让我把这一晚上的事好好保留到心上吧。
  我来说我的惭愧。象一个小贼一样,提了自己的鞋,赤足踱过长廊,从那绿的圆拱门走到姨的窗下去。对着天边凉月,我几次要返身了。记起那“韚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词句,又不由不自笑自怜。这才是一种男子最高雅的游戏!想到这游戏的最后一幕我要痛哭我这幸福了。一个但能饰演无抵抗的悲剧的丑角,要来作这英雄的事业,我的齿,我的手,我的那血液亢进的心!这可怜的人,他没一块肉一根骨能受意志的支配,居然撞进极西的那间房里了。让我在这事永远保留我那惭愧啊!我几乎要晕了。我几乎喊了。若不是因为别的一间房中有些微声音使我从恐怕中找回我的自尊心,我不知我进了房中又怎样。
  这是赴幽会的。哦,一个初初犯着窃物案件的人,同到一个初初犯了窃人案件的人,他们的惶恐,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不同一样啊!
  似乎并不曾睡好,见到如同一个癫子的我撞进房,这人便轻轻坐起来了。
  我不能说明这惊讶神气。
  她把眉略蹙。
  我走过床边去。我静了。不怕了。不促了。举眼望一切。
  房中没有灯,白的月,正从大的窗上映进一大方白光,姨的头,姨的肩,姨的夹被的半截,以及地板上面姨的白鞋袜,全都浴在月光里。
  这是一种梦的景致与梦的行为!
  人是站在床边了,她把身略移向里边,让我坐。坐下了,没有话。我并不望这维纳丝神,我却望着月。
  一种诗人的呆性子在我灵魂里潜伏,我是每每遇到月就痴痴呆呆忘了人我的。
  姨的无袖的手臂,从被里伸出,把这臂引我向她望月光下的脸,更白了。我轻轻叹息。
  姨的眉展开,微笑了。
  把男的情人比作狮,比作虎,复次比作狗,都有那贪馋饥饿的比喻在,情欲能使一个平素极其老实的人成猛鸷不可当的动物,这也是事实。在先我为我自己设想,也是以为一见到她就应同鹰擒一匹兔模样,将伊攫在我怀里,随后是贪馋恣肆的接吻,把我的力,把我的性命,给这妇人以疯狂的麻醉,而我也为了这占有的男性牺牲,冒险的快乐,暂时死去。
  我错了,凉月与静夜,把我情欲软化了。我说得美一点,便是我们为月光所诗化了。
  我不愿在此复述我们怎样的接吻,我的文字的力量,在这一类事上是失了性质的。
  在一种沉默的长期拥抱里,我认识了人间的美了。
  那长长的发,披散到肩后,象用黑夜所搓成。那肩,是软玉。那乳,照所罗门歌说法,是一对小白鹿。
  “你去了吧,我很害怕!”
  “我们是,分担着惊怕也分担着欢娱,我才大胆来!”
  “我不是不爱你,我怕她们会听到。”
  “我因了爱你,才冒这种险来这里!”
  用那柔软象五根嫩葱的手引我的手到她胸边去,心是卜卜跳得如一面敲着的小鼓。但我把手移动了地方,没有畏缩。
  我的手,从此镀上一层永生柔腻感觉的金了。
  姨慢慢的睡下去。
  “我的妹子,你身如百合花,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出百合花的香气……”我轻轻唱着一首所罗门的歌,颂我对神的虔敬。
  我从此可以放心了。倘若照僧侣所传,人死将受那最后的审判,到上帝面前去秤量我善恶,或者游十殿,谒见那各式各样脸相的阎王,我将有话说。凡是我应做的,我已经做了。一个没有得到她分内应得到的爱情的人,我服从了神的意旨,已给了这个人了。神所造的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恶男子在那上面玷污过有痕迹的,我用我的爱为洗刷过一道了。我为使这女人了解你大神在青年男子身上赋予的气力与热情,我所以去爱她。我让她在我身上觉悟她是配做一个年青人妻子和一个年青人的情人,……我还愿意给她爱的认识以外再给她以对现世不满的指示,因为你大神既把她雕琢成得如此美丽,却赋予一个如此驯良安分乐生的性格,更处置她永远到一个顶肮脏的人身边,这最苛刻最不公平的待遇,我要她知道你司命运之神的可诅!


                     据一九二九年北平文化学社版转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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