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板桥风格





  板桥老人,经历康、雍、乾三代,先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直至乾隆进士,当过十二年七品之官,最后罢官而去,卖画终老。板桥的生活,始极贫,中稍富,后稍贫,他的生活的变化,影响了他个性的发展,决定了他和周围环境的关系的变化,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在他的艺术创作、特别是诗文中,都有深刻的反映。

  板桥罢官回乡之际,扬州就有一文士李啸村给他送去一副对联,写的是:“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①寥寥十字,却概括了板桥一生。

  板桥的一生,创作甚是丰富。他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诗、词、曲和各种书札散文等都很有特色,而且大多数作品能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生活,具有进步的思想性和优美的艺术魅力。

  板桥的诗篇,都是有感而发的,言之有物、意境深远。后世评曰:“诗近香山放翁、《吊古》诸篇,激昂慷慨。”②他的词,“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

  由于板桥从小生长在农村,出仕后又常与农民接近,所以他了解农村,熟悉农民,同情农民,厌恶豪富,不满权势。这样的爱憎感情,必然会在他的作品里得到反映的。如《悍吏》、《私刑恶》,他鞭挞酷吏鱼肉乡民;《孤儿行》、《后孤儿行》、《姑恶》,他揭露人间关系的不平;《逃荒行》、《还家行》、《思归行》,他再现了破产农村的悲惨。而好几阙词,如《田家四时苦乐歌》、《渔家》、《田家》等,也都写出了民间的疾苦。

  板桥认为:“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①他主张,“经世文章”要“文必切于日用”,也就是要反映现实。因此他提倡“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要“直掳血性为文章”,“笔墨之外有主张”,而“不为古所累”,做到“言外取言,味外取味”,“书中有书,书外有书”。他竭力反对“皆拾古人之唾余”和玩弄辞藻、无病呻吟的笔墨游戏。他明确指出:“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经断律。”

  在脱离现实的形式主义和拟古思想占领文坛的当时,大部分知识分子穷经尽史,钻进故纸堆里,他们慑于文字狱的淫威,不敢谈论与政治有关的问题,差不多文坛上充塞了描写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之类的作品。像板桥那样能反映社会现实生活,有明显进步思想倾向的作品在当时是十分难得的。另外,板桥诗词中,还有不少是抒写乡土人情、山水风光的,淳朴优美,真切动人。《范县诗》、《潍县竹枝词》四十首,是诗似画,感人至深。他还用民间小曲,抒发人生感慨。《道情》十首,通俗流畅,妙语警人。道情一体,出于散曲,后又失传,板桥等人则旧调翻新,屡抹更改,十余年始定,别开生面,自成一格。

  板桥是一位现实主义文学家,但他更是一位杰出的书画家。板桥善书、善画而又善治印。他一生最喜画兰、竹、石。“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代表着竹者的顽强不屈、坚韧不拔、①梁章巨:《楹联丛话》卷2。

  ②《清代学者像传》。

  ①《郑板桥集·板桥自序》。

  正直无私、光明磊落,苍劲豪迈、虚心向上的精神境界,是他“倔强不驯之气”的象征。

  板桥画竹十分注意对物写生,他花了一生中三分之二的岁月,专门为竹传神写影。但他不是形式主义地重复自然物,而是经过了一番提炼加工、集中概括的。他在《题画竹》中精辟地阐述道:“江馆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游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之乎哉?”这“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理论,是他在艺术创作上,把主观与客观,现象与想象,真实与艺术有机地融为一体,创造了师承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境界。

  另外,板桥也十分重视艺术形象的形、神。在形、神的关系的处理上,他提出了“以少胜多”的理论。他在谈及自己这方面的心得经验时说:“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夫,最为难也。迨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苏季子曰:简练以为揣摩。文章给事,岂有二道!此幅似得简字诀”。

  板桥画竹,有时寥寥数笔,只画“一枝竹十五片叶”,有时却是密密一丛,满幅皆竹。有时立竿于山坡崖壁,傲然挺拔,有时画竹于狂风暴雨之中,不肯低头。有时以兰竹置中心,或以石(石笋、石坡、石块)为背景,或以石为前景,相互烘托,前后呼应,变化多端,各尽其妙。所以,后人评板桥画竹:“竹易于密而难以疏,惟板桥能密亦能疏。”①能少能多,运用自如。板桥画竹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花去了四五十年的工夫。他在六十六岁所作一首题画诗中说道:“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由生而熟,又从熟而生,画竹由多而少,又从少而多,最后达到既能少又能多的自由境地,艺术达到了化境。其画兰、石也是如此。所以,板桥之画,虽多兰、竹、石,题材不算广,但其构思巧妙,笔墨多变,形象生动,风格爽朗,确是艺术精品。

  板桥的书法,在清代也自成一家,不落窠臼,别有风格。清代前期,文人为了应付科举,所用书法,循规蹈矩,划一刻板,缺少个性,被称为“馆阁体”。而板桥则冲破旧规,不受束缚,他以真、草、隶、篆四体相参,创造出一种新体,自谦为“六分半书”,意即谓此体比古代之八分书体,尚欠一分半。而这种书体雄浑清劲,书法中还渗入画法,因而生气勃发,飘逸绝俗,甚得气韵生动之致。他还创造过一种书体叫“柳叶书”。其特点是中锋放笔为之,撤得开,给人以柳叶飘动之感。这是一种新的尝试。

  板桥在创造书体的过程中,是经过艰难摸索的。首先,他博采百家:“字学汉魏,崔蔡钟繇;古碑断碣,刻意搜求。”简直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事后,他在《跋临兰亭叙》中总结自己创造板桥体的经验说:“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这段话,语重心长地告诫学习书法的人要能“破格”,走自己的道路,树自己的面貌。

  板桥的印章也很著名,被后人列为金石名家。他的印章精致又别具一格。表现他经历的有“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官衔不过是“七品官耳”,而且“动而得谤者亦随之”。表现他志向的有“心血为炉熔铸今古”,“富贵非吾愿”,“恨不得填满了普天饥债”。艺术上他情愿做“青藤门下牛马走”,书体是“六分半书”。这些印章非常切人切事,把他的身世、爱好、性格、心愿,活灵活现地描刻出来了。

  板桥的书、画、印各绝,但其艺术成就不在于“各绝”,而且在于熔“各绝”于一炉的完美。板桥几乎凡画必题,题跋皆妙。题跋与画面组合,变化多端,而又构成和谐整体。有时板桥以画为主体,辅以题跋;有时,板桥以字画参半,两相对峙而又对应成趣;有时,板桥却一反常规,题多于画,画面只占次位,题跋则成主体。这样的创新,别家无有,唯板桥敢为。更重要的是,板桥注重画面与题跋在内容上的统一,两者相得益彰,和谐成趣。本来,诗、书、画、印,是中国的独特艺术和传统风格。过去历代的有名书画家都力图把诗、书、画、印结合起来,如王维、苏东坡等都曾在诗、画结合方面做过一些探索。但是真正自觉地、有意识地把四者自然地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种更加完美更加多姿多采的综合性艺术,当推郑板桥。板桥看出就画论画,仅在笔墨上寻找情趣是没有出路的,因此他处理了诗、书、画、印的关系,抓住了诗、书、画、印中相通的东西,提出了“三真”,即“真气、真意、真趣”的说法。他所说的“真气”就是爱憎分明、富于正义感的品质和气度;“真意”就是肝胆相见,助人为乐的真挚的思想感情;“真趣”就是艺术创作上摆脱绳墨,独创一格,形神俱备,堪称回味。据此“三真”,把四体熔为一炉,相得益彰,形成诗、书、画、印和谐的“齐美图”。这就为中国画的发展开拓了新路。①板桥书画,早在晚清已载誉中外,闻名于世。“一缣一楮,不独海内宝贵,即外服亦争购之”。如今,板桥书画更成了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板桥的诗词小曲,也越来越受到重视。随着时间的推进,板桥的艺术、文学将越来越显示出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