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之名最早见于北宋沈括在鄜延路经略使任上(1080—1082)所作的凯歌词中,指的是西北地区的回鹘人,这可能来自当时陕西民间口语的音变①。十三世纪前期的一些汉文文献中,把天山东部的高昌回鹘和其他中亚突厥语民族和国家,包括突厥王朝(如花剌子模)治下的非突厥人,都统称为回纥或回回。大概是因为从十世纪以来回纥人已成为西北地区的主体民族,与中原的交往又最多,而毗邻的中亚突厥人和他们在种族、语言上相近,中原人不易区别,遂概称为回纥(转音为回回);又因为中亚突厥人及突厥王朝治下的人民绝大多数信奉伊斯兰教,这个名称也成为对伊斯兰教徒的称呼①。但那时天山东部的回鹘人并不信奉伊斯兰教(主要信佛教)。元初人已知道他们与中、西亚信奉伊斯兰教的各族是不同的,且当时已有更符合际读音的新译名“畏兀儿”,于是,至少从世祖时代起,“回回”一名就被专用于指称信奉伊斯兰教的中、西亚人,而不使用会和畏兀儿人混同的“回纥”之名②。“回回”有时也被用作西域人的代称或泛称,如犹太被称为“术忽回回”③,来自叙利亚的基督教徒爱薛被称为“回回爱薛”等,但这并未改变此名作为伊斯兰教徒专称(等于当时的另一译名“木速蛮”——波斯语musulman的音译)的基本意义④。
元朝境内回回人的来源主要是成吉思汗西征以来中亚、波斯、阿拉伯各地被俘东来的工匠和其他平民,归降蒙古的贵族、官员及其族人、部属,先后签调来的军队,被征辟入仕于元的学者,以及来中国经商因而留居的商①参见杨志玖:《回回一词的起源和演变》,《元史三论》页147—148,人民出版社,1980年。①《蒙鞑备录》称高昌回鹘为回鹘,又称扎八儿火者为回鹘人,后者实是伊斯兰教“圣裔”——阿拉伯人;《长春真人西游记》把从高昌回鹘直到花剌子模国之人概称为回纥;《黑鞑事略》则概称为回回,其指称范围还包括抗里(即康里)、克鼻稍(即钦察,自注云:“回回国,即回纥之种”)、胫笃(即印度,自注云:“黑回回”)。但与邱处机同时的耶律楚材不用回纥之名称花剌子模及其国人,而只称西域、西胡,或许他更了解他们与回鹘人的差别。
②1234年元太宗圣旨中已有回回之名,但尚难断定是专指伊斯兰教徒。据王恽《为在都回回户不纳差税事状》(《秋涧集》卷八八)及至元八年《户口条画》(《元典章》卷十七),1252年括户时,回回人已作为一类户计登记入籍,与畏兀儿人户区别开来。《户口条画》将伊斯兰教寺院称为“回回寺”,可见回回作为伊斯兰教徒的专称已经确定。不过,在文人著作中每每仍用回纥之名,也许还有人不清楚其间的差别,故王恽特别说明“回纥今回回”(《秋涧集》卷九五)。
③《元典章》卷五七《禁回回抹杀羊做速纳》;《元史》卷八《世祖纪》。④上引《元典章》文书所讲事件亦见拉施都丁《史集》(第2卷汉译本,页346)记载,汉文文书中的“回回”相应波斯文作musulman。又高启《元故婺州路兰溪州判官胡君墓志铭》(《凫藻集》卷五)载:“文宗入位,杀故相回回倒剌沙,命人下江南搜其党,至常熟,民告回回百余人匿海渚杀猪会饮谋乱,君为释言:回回不食猪,民言诈也。”足证其专指穆斯林。
人。蒙古军每攻取一地,照例要签括有技艺的人徙往蒙古以供役使,并掳掠妇女、儿童为奴。史料只记载了少数几个地方签括工匠的数目:撒麻耳干3万人,玉龙杰赤10万多人,马鲁和你沙不儿各400人①。其他地方所括工匠为数必亦不少,如不花剌人,“以佃巧手艺入附,徙置和林”②。这些回回工匠或隶属大汗政府,置局、院管领,或分配给诸王贵族领有。后来,他们中的大批人又被遣往中原汉地立局造作,如太宗时,回回工匠3000户被徙置抚州之荨麻林(今张家口西洗马林),他们多是蒙古西征时从撒麻耳干签括来的。同时还有300余户“西域织金绮纹工”被迁到弘州(今河北阳原)③。据马可波罗所见,从天德州(即丰州,今呼和浩特东)到宣德州(今河北宣化),沿途许多城堡的居民都有伊斯兰教徒,从事织造纳失失(波斯语nasij,织金锦缎)等织物,他们无疑都是回回工匠④。至于被掳为奴的妇女、儿童,为数当亦甚多,蒙古诸王、将领都拥有数量不等的回回奴婢。据《黑鞑事略》记载,蒙古人的牧奴中,回回人居其三,汉人居其七。太宗时在汗廷中很有权势的法蒂玛,就是蒙古军在徒思城(Tus,今伊朗马什哈德)所掳的妇人⑤。元世祖时的回回宰相费纳客忒人阿合马,出身为察必皇后媵臣,也就是弘吉剌贵族的家奴,很可能原本是攻取费纳客忒(今塔什干南)时掳获的幼童①。在成吉思汗西征中,花剌子模有些地方的贵族、官员慑于蒙古军威,率族人和部属投降。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被带回蒙古,后来又派往中原汉地出征或担任地方官,如不花剌的赛典赤家族、巴里黑的伯德那家族等。蒙古人还将所占领地区的大量青壮年强迫编入军队,派蒙古将官监B领,驱使他们去打头阵。如攻打撒麻耳干时,就使用了从讹答剌、不花剌等处强征来的人数众多的签军;攻下撒麻耳干后,除签括工匠3万人外,又从青壮年中挑选同样数量的人编为一支签军;攻打忽毡城堡时,集中了各地的签军达5万人之多;拖雷攻取呼罗珊诸城期间,又从当地人中征发了大量军士充当前锋。这些回回军士当有不少随蒙古军东来,并在灭夏、灭金、灭宋战争中被遣往前线,从而进入中国各地。中亚、波斯和阿拉伯商人历来就是沟通东西方的陆、海“丝绸之路”上最活跃的人群,进入伊斯兰时代以后,其势更盛。早在蒙古兴起之前,西域回回商人就经常往来于蒙古高原和西域、中原各地,操纵着不善经商的游牧民与定居农业地区间的贸易③。蒙古建国后,①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汉译本上册,页140、147、207。
②朱德润:《中政院使贾公世德之碑铭》,《存复斋集》卷一。
③《元史》卷一二○《镇海传》。
④《马可波罗行记》,伯希和·穆勒英译本页181。
⑤《世界征服者史》汉译本上册,页288。
①《史集》第2卷汉译本,页340。
②《世界征服者史》汉译本上册,页123、136、140、108、185、187。
③《蒙鞑备录》:“其俗既朴,则有回鹘为邻,每于两河博易,贩卖于其国。”此处“回鹘”当兼指高昌由于诸部已经统一,交通大道上设置了驿站,成吉思汗还颁布法令(札撒)保护和优待商人,发给他们凭照,因此商旅往来更安全方便,而且蒙古人对锦缎、布帛等商品的需求增加,买价甚高。利之所在,商人来者益多。许多回回商人充当了蒙古贵族的“斡脱”,从大汗到诸王、公主、大臣都把银两交给他们做本钱经商或放债,而收取利息。1218年,成吉思汗命诸王、大臣各派出属下二三人,组成了一支450人的商队到花剌子模国贸易,他们全都是回回人(木速蛮)①。随着蒙古对东西方各国的征服,中国和中、西亚伊斯兰世界同处于蒙古统治之下,元朝皇帝是全蒙古的大汗,统治中、西亚的察合台汗国和伊利汗国是元朝的“宗藩之国”,如同一家,有驿道相通,商旅往来方便且不受限制,于是东来的回回商人为数更多。其中很多人乐于中国的风土、物产,又享有元廷对他们的种种优待政策,遂留居不返。
元朝回回人中,有小部分是唐、宋时代寓居中国的波斯、大食(阿拉伯)人的后裔。他们多数是商人,聚居于沿海通商口岸如广州、泉州、杭州等地,并在这些地方建立了伊斯兰教寺院,可见其人数不少。②南宋末年投降元朝的泉州提举市舶使蒲寿庚,就是寓居广、泉已历数世的大食富商的代表人物。入元以后,他们仍在海外贸易中扮演重要角色,且续来者甚多。他们主要居住于泉州、广州等港口城市。元代从西域入居中原和江南各地的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中,还有很多哈剌鲁人和阿儿浑人,他们通常以本部族名称见于记载,不称回回人。哈剌鲁即唐代突厥诸族之一葛逻禄部,八世纪后期从金山迁居天山西部,后来成为哈剌汗朝的主要军事力量,并改宗伊斯兰教①。1211年,伊犁河哈剌鲁部落归附蒙古;在蒙古占领原西辽境土时,其他哈剌鲁军队和部队也相继降附。哈剌鲁人被征发从蒙古军西征及灭夏、灭金、灭宋,由此大批入居内地,在元代政治、军事和文化上都有重要地位。阿儿浑(又译阿鲁浑、阿鲁温、阿剌温等)是塔拉斯至八剌沙衮一带操突厥语的部族,蒙古占领其地后,征发此部人组成阿儿浑军从征花剌子模,后随蒙古军东来,太宗时与撒麻耳干等处所掳工匠并徙居荨麻林和丰州以东诸地,其后一部分人又因出征或仕宦而移居中原、江南各地②。哈剌鲁人与阿儿浑人在回鹘及中亚信奉伊斯兰教人,如扎八者火者。《元朝秘史》(182)还记载了经商于蒙古各部的回回人阿三。
①《世界征服者史》上册,页91;《史集》第1卷第二册,页259。
②关于唐宋时代波斯、大食人寓居中国的情况,参见桑原骘藏:《蒲寿庚考》第二,陈裕青汉译本。兴建于宋代的伊斯兰教寺有广州之怀圣寺(参见白寿彝:《跋重建怀圣寺碑记》,《中华学术论文集》,1981年),泉州之圣友寺、清净寺等(参见庄为玑、陈达生:《泉州清真史迹新考》,《世界宗教研究》1981年第3期),扬州之礼拜寺(见《嘉靖维扬志》)。
①《长春真人西游记》载,自昌八剌(今新疆昌吉)“西去无僧,回纪但礼西方耳”。即信奉伊斯兰教。又载,当时阿力麻里的哈剌鲁首领即是木速蛮。
②《元史》卷一二二《哈撒纳传》,卷一四二《撤里帖木儿传》;《马可波罗行记》英译本页181—183;元代虽不归入回回人户一类(阿儿浑人与回回通婚者很多。大约到元末也被认为属回回类),但同为伊斯兰教徒,当也是形成中国回回民族的一部分来源,故附带提及。从上述可知,元代回回人的民族成分主要是中、西亚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人、伊朗人和阿拉伯人。在元朝政府的户籍和其他官方文书上都被归为回回人一类,标志着中国的回回民族开始形成。
元代回回人属色目人的一种,在经济上享有仅次于蒙古人的优越地位。
蒙古统治者为抑制汉人、南人,重用色目,许多回回上层人物成为蒙古国和元朝的高官显宦。著名者如花剌子模人牙老瓦赤,从窝阔台汗末年到蒙哥汗时代(除乃马真皇后称制期间外)一直担任统辖中原汉地的断事官;大商人奥都剌合蛮以扑买中原课税,被窝阔台任命为提领诸路课税所官;世祖时的赛典赤父子、阿合马,武宗至仁宗时的合散(一译阿散)、泰定帝时的倒剌沙、乌伯都剌等人,都位至丞相、平章,掌握朝廷大权。在其他中央衙门和地方政府中担任要职的为数更多。至元二年(1265)元朝定制:以蒙古人任各路达鲁花赤,汉人任总管,回回人任同知;五年,下令革罢汉人任达鲁花赤者,但回回人已任的仍旧;次年又规定,准许任用回回、畏兀儿等色目人为达鲁花赤。以镇江路为例,世祖至文宗时期的21任达鲁花赤中,有回回5人;所属录事司和各县达鲁花赤中,回回居三分之一左右。
回回商人在元朝的国内外贸易中势力尤大。他们的活动地域遍及全国各地,且深入至极北的吉利吉思、八剌忽(在今贝加尔湖地区)等部落。元人说,其“大贾擅水陆利,天下名城巨邑,必居其津要,专其膏腴”。据中统四年(1263)的户口登记,中都(后改大都)就有回回人户2953户,其中多是富商大贾势要兼并之家。在泉州、广州、杭州等对外贸易港口城市,唐宋以来就有不少大食商人寓居,入元以后,由于元朝统治者倚重木速蛮商人经营海外贸易,他们的势力更盛。泉州大食人蒲寿庚,南宋末任市舶提举,叛宋降元后,官至中书左丞,为福建行省长官,其子蒲师文任宣慰使左副元帅,父子世掌市舶,富贵冠一时,蒲氏女婿回回富商佛莲,拥有海舶80艘,家产仅珍珠就有130斛。元朝皇室常以虎符、圆牌、驿传玺书授予木速蛮商人,遣他们赴西域各国购买奇珍异物;他们贩运来的奇珍异物上献后,又索要巨额“回赐”(价值),称为“中卖”,成为元朝财政的一项沉重负担。从中亚、波斯各地迁来的大批回回工匠,被编入元朝政府或诸王贵族所属的工局,从事纺织、建筑、武器、造纸、金玉器皿、酿酒等各种行业的劳作。他们生产的“纳失失”最著名,是缝制元朝宫廷宴飨礼服“只孙服”的主要原料,专门织造纳失失的荨麻林匠局,就是窝阔台汗在位时以回回人匠3000户所置,其中大部分是撒麻耳干人;同时设置的弘州(今河北阳原)纳失失局,领有西域金绮纹工300余户,教习从中原各地签括来的工匠织造纳失失。元世祖时,伊利汗阿八哈遣来的回回炮匠阿老瓦丁、亦思马因等,所并参见杨志玖:《元代的阿儿浑人》,《元史三论》,页226—236。
造回回炮(抛石机)能发射150斤重的巨石,比中国原有的抛石机优良,于是元朝政府从全国各地签括匠人,成立回回炮手军匠万户府,在他们指导下制造、使用回回炮。西域木速蛮工匠的迁入,促进了中西手工业技术的交流和元代手工业的发展。
元代是中国多民族文化交汇融合的重要时期,回回人为元朝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一方面,他们带来了伊斯兰国家的天文学、医学、地理学、建筑术、文史音乐等多方面的科学文化知识,并制造了一套西域天文仪器。元朝政府特立回回司天台,掌观测衍历,以札乌鲁丁为提点,集中了一批木速蛮天文学家在其中工作。由于元代全国各地都有许多木速蛮居民,回回历也成为元朝通行的历法之一。在元朝宫廷和民间都有不少木速蛮医生,用本国的医术和所谓“回回药物”治病,常有奇效,被称为“西域奇术”。元朝中书省礼部属下设有常和署,专一管领回回乐人,回回乐也成为中国音乐一个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回回人久居中国,学习汉族文化,出现了许多杰出的学者、文学家和艺术家。如赡思丁、萨都剌、高克恭、丁鹤年等,他们的作品也是中国文化遗产中的瑰宝。
回回人世代保持伊斯兰教信仰及其制度和习俗。元朝统治者对各种宗教采取兼容政策,因其俗而治其民。根据成吉思汗的“札撒”,给予伊斯兰掌教人员答失蛮等以免除赋役的优待;伊斯兰教的礼拜寺(mesjid,元代音译密昔吉,俗称回回寺)和佛寺、道观一样得到朝廷的保护。回回人的宗教活动和生活习俗都不受限制。元朝政府设置“回回哈的司”(哈的,qadi,阿拉伯语,伊斯兰教法官),掌管回回人的宗教事务及刑名、词讼诸事,使自治其徒。至大四年(1311)元仁宗即位后,罢回回哈的司属,规定“哈的大师止令掌教念经,回回应有刑名、户婚、钱粮、词讼并从有司问之”。天历元年(1328),因回回大臣倒剌沙等拥立泰定帝子,与元文宗对抗,文宗下令罢回回掌教哈的,并命各地追究倒剌沙的同党,回回势力受到一次较大打击。但不久文宗即诏谕中外:“凡回回种人不预其事者,其安业勿惧。”可见这只是一次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之争,不涉及宗教或民族斗争。元末来中国旅行的摩洛哥人伊本·拔图塔报道说,当时中国每城都有回回人的居住区,各有一主教(Shaikhal-Islam)总管有关教民的一切事务,一“哈的”掌审判(大概回回人自相诉讼仍由哈的决断是非);各地回回人都在自己的居住区建有礼拜寺,以为祈祷之所。据至正八年(1348)中山府(今河北定县)《重修礼拜寺记》碑文载,当时“回回之人遍天下”,“近而京城,外而诸路,其寺万余”。回回移民散居在中国各地,编入当地户籍,另为一类,通称回回户。元朝廷规定,除答失蛮等掌教念经者外,一般回回民户,需与其他民户一样负担赋役。回回人长期与汉族人民相处,经历数代,受到汉文化日益深刻的影响。他们习汉语,读儒书,并仿效汉人的姓氏字号定姓立名,自元中叶以后逐渐普遍。但在接受汉文化的同时,他们仍保持自己的宗教习俗,世代不易,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居民,后来形成为中国的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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