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余事作诗人”





  《六一诗话》中有这样的话:“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欧阳修称韩愈的话,也可用来论他自己。欧阳修于诗文词赋虽然都有成就,但他平生最下功夫的,是在文章,而不在诗词。当然,以诗而论,亦有新的特点。

  欧阳修的诗,首先是继承韩愈,有“以文为诗”的特点。所谓“以文为诗”,主要是以议论入诗。以议论入诗,《诗三百篇》中早已有之。真正形成特点是从韩愈开始。欧阳修就是代表这种特点的较早的宋诗作者之一。欧阳修“以文为诗”,不仅表现在以个别文句入诗,如《酬诗僧惟晤》:“诗三百五篇,作者非一人”;《食糟民》:“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明妃曲和王介甫》说:“胡人以鞍马为家”;《鬼车》:“嘉祐六年秋九月二十有八日”等等,而且表现为几乎全篇的散文化。如《赠李士宁》:“吾闻有道之士,游心太虚,逍遥出入,常与道俱。故能入火不热,③ 《欧阳文忠公集·集古录跋尾·后汉樊常侍碑》。

  入水不濡,尝闻其语而未见其人也,岂斯人之徒欤?不然,言不纯师,行不纯德,而滑稽玩世,其东方朔之流乎?”这几句话,说是诗,固可;说是文,也未尝不可。

  欧阳修“以文为诗”,还不仅表现为杂以文句,而更表现为用诗来议论时事,用诗来写政论。例如《奉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见寄之作》有云:百姓病已久,一言难遽陈。良医将治之,必究病所因。天下久无事,人情贵因循。优游以为高,宽纵以为仁。今日废其小,皆谓不足论,明日坏其大,又云力难振。旁窥各阴拱,当职自逡巡。岁月浸隳颓,纪纲遂纷纭。...像这样的诗意,在他的一些政论文章里都可看到。例如:《本论上》云: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

  又如《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共以恭谨敬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百职不修,纪纲废坏。..两相比较,不过一为散文,一为韵语,表达的方式不同,其实都是政论。用诗来发议论,还不是诗的功能,至少不是诗的主要功能。诗应该主要用于抒情,而不是用于议论。即使是议论,也应该是为了抒情的议论,而不是旨在说理的议论。

  欧阳修写诗之所以出现这种倾向,也许不是像韩愈那样“以诗为文章末事”,因为他对诗歌还是相当重视的。但是,他的主要精力却是用于文章,尤其是用于议论文章。写诗好发议论,恐怕也是受了文章的影响。欧阳修的这一类诗,一般说来,写得都不很好。

  欧阳修的诗的特点,于“以文为诗”之外,还有形式自由的一面。苏轼说他“诗赋似李白”。他的很多诗篇,写得自由奔放,很有李白的气魄。例如《太白戏圣俞》:开元无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李白高歌行路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太白落笔生云烟。千奇万险不可攀,却视蜀道犹平川。宫娃扶来白已醉,醉里诗成醒不记。忽然乘兴登名山,龙咆虎啸松风寒。山头婆娑弄明月,九域尘土悲人寰。吹笙饮酒紫阳家,紫阳真人驾云车,空山流水空流</PGN1495.TXT/PGN>花,飘然己去凌青霞。下看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这首诗的题目一作“读李白集效其体”。从这首诗的形式看,学习李白的痕迹比较明显。此外,欧阳修还有一首《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传说他自己对这首诗相当自负,梅尧臣对这诗也特别欣赏。这只是一首骚体的作品,命意遣词都像李白,但不如《李白戏圣俞》那一首的自然奔放。欧阳修诗的佳作,还不在于这些学韩愈、学李白的篇什,而是他的另外两类作品。一类是像《班班林间鸠寄内》和《重读徂徕集》等,写得沉郁顿挫,笔墨淋漓,感情充沛,出于自然。如《重读徂徕集》: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

  这一类诗也是写得自由流畅的。叙事、议论、抒情结为一体,和那专发议论者不同,议论之中,倾泻着情感。这类作品在风格上是和杜甫接近的。赵翼《瓯北诗话》曾举欧阳修的《崇徽公主和蕃诗》中“玉颜自昔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说是“英光四射”;又举他的《送杜岐公致仕》中“貌先年老缘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说是“沉郁深挚,即少陵集中亦无可比拟。”赵翼的这些评语指出了欧诗的精粹所在。

  另一类是《田家》、《别滁》等小诗,写得平淡清新,真切有味。如《田家》:绿桑高下映平川,赛罢田神笑语喧。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又如《别滁》: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这样的诗,是同北宋初年“西昆体”相对立的新风格。当时同“西昆体”对立的还有梅尧臣、苏舜钦的作品,欧阳修对梅苏二人是很推许的,但欧诗的成就实在梅苏之上。在所谓“梅欧体”中,欧诗有梅诗的“清切”,却没有梅诗的“古硬”。自然流畅,是欧诗的主要特征。

  欧阳修诗的风格对于他的词风也是有影响的。一般说来,欧词尚有前代词人的余习,他在同代的词人当中似与晏殊有些同调。欧阳修平日对晏殊的为人也是称赞的,不过,二人的作风实有不同,词风也并不相同。晏词风流蕴藉,而欧词则一如其诗,也有平淡和沉郁两方面的特征。如《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见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这一首不是欧词中最好的作品,但代表着平淡的特点。其他如“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蝶恋花》),“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蝶恋花》),等等,则于平淡之中饱含着深情,是比较出色的作品。

  欧词另有些作品是近于沉郁的。如另一首《采桑子》:画楼钟动君休唱,往事无踪,聚散匆匆,今日欢娱几客同!去年绿鬓今年白,不觉衰容,明月清风,把酒何人忆谢公。

  又如《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PGN1497.TXT/PGN>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像这样的词在北宋时期算是写得相当沉郁的。当然也有些颓放。不过这颓放也自有苦衷,“一饮千钟”,不是故作豪语。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举他的《玉楼春》中“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等句,说是“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所谓“沉著”,也即是沉郁。欧阳修表面放达,其实感情执著得很。这在他的诗里词里都是有所流露的。

  还有,欧阳修写诗,常常发表议论,而写词,却只是言情。宋代一些作家既然“以文为诗”,于是便将诗的抒情功能一寄于词。欧阳修也正如此。他作诗不免“载道”,而写词则只是“言志”了。如《生查子》就是一篇有名的言情之作: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欧阳修的这类作品,反映了生活的另一侧面。感情深挚,也比较健康。

  他当然还有“玉如肌,柳如眉”一类的句子,对于这些,也不必视为“艳语”而为之辩解;更不必谬称“诗人气质”而证以“风流韵事”①。其实欧阳修的一生,比较能自检束,他的为人出处,是和某些才子文人有些不同的。

  诗词之外,欧阳修还写过一些短赋。其中一篇《秋声赋》,已经成为历① 见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年版,第598 页。代传诵的名篇。抒情状物,极有特色。是一篇赋体的散文,也是散体的诗歌。这种体制,前所未有。其艺术成就,在宋代,除了苏轼的《赤壁赋》,是无与伦比的。当然,像这样的作品,在欧阳修的全部著作中,仍属“余事”。欧阳修的成就是不是就止于这些呢?此公早衰多病,四十之年,“苍颜白发”,并非虚语。他晚年写给王安石的信里曾说:“大惧难久于笔砚,平生所怀,有所未尽。”果然,致仕一年,就逝世了。他平生所要完成的事业,恐是有所未尽的。这当然是可惜的事。但尽管如此,他的成就还是巨大的。作为精神遗产,留给后代的,除了上述几个方面之外,我以为还有一点是更为可贵的,即:作为一个正直的文人学者,他还留下了正派的作风、朴实的学风和平易的文风。

  欧阳修的作风是正派的。为人处世,刚正不阿。为了国计民生,敢于直言极谏,不怕贬官,不避刑戮。骂高若讷,驳吕夷简,其意气之盛,至今令人神往。及遭陷害,力请辩诬,襟怀坦然,难进易退。正如韩琦所称赞的那样:“公之进退,远迈前贤。合既不苟,高惟戒颠。”①也正是由于具有这样正派的作风,才具有朴实的学风。他作学问,力求真实,不立异论。为学如此,为文也是这样。他主张文章要“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②反对“好为新奇以自异。”③他既不赞成唐代元结和樊宗师的“以怪而取名”,也曾力矫当时“以诡异相高”的所谓“太学体”④。欧阳修自己的文章写得平易自然,影响了宋朝一代的文风。古人所谓“其身正,下令而行”,欧阳修自己的文风正是起了这样的作用。

  ① 《王文公集·祭欧阳文忠公文》。

  ② 《欧阳文忠公集·与黄校书论文章书》。

  ③ 《欧阳文忠公集·集古录跋尾·唐韦维善政论》。

  ④ 《栾城后集·欧阳文忠公神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