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山难容二虎——丁、李的反目成仇
丁默村与李士群的结合,完全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上,一俟利害发生冲突,便不可避免地走向相互斗争的局面。当初李士群找丁默村来做前台“经理”时,无非是想利用丁默村过去在“中统”特务圈里的地位和声望,然而自从与汪精卫集团合流后,没想到原本该归自己做的大官,全给丁默村揽去,李士群有点悔不当初,但一时又不能翻过脸来,把丁默村赶走。而丁默村原本就是个阴险毒辣、心地狭窄、野心更大的人,他自认已经搭上汪精卫这条“大船”,再也不甘心做李士群的傀儡,他处处以老大自居,想“鹊巢鸠占”,独揽特工大权,这可让李士群咽不下这口“鸟气”。
在汪伪国民党中央特务委员会成立时,丁默村就提出在委员会内设八处,把特工权力集中到委员会,由周佛海领虚衔,而由他自己掌权。这个计划后来被李士群识破,他紧抓不放,结果特务委员会之下仅设了个总务处,权力仍握在特工总部手中,丁默村的计划并未实现。特工总部成立后,丁默村又极力扩张自己的人马,当时许多头面人物,都是通过丁默村所主持的伪国民党中央社会部的关系进来的,他们心目中只有丁默村,而没有李士群。而且很多人在当年的地位就远高过李士群,他们根本看不起这个当年的小特务。这一切,使得李士群对丁默村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此外,“七十六号”成为汪伪集团的正式特工机关后,经费不再由李士群从日本特务机关领取,而是由汪伪国民党中央财务委员会拨给,经济大权旁落到丁默村手中,他不时对李士群掣肘,使得李士群既眼红又痛恨,两人的心结日益加深。
丁、李斗争的第一回合是关于唐惠民事件。唐惠民是“七十六号”中,仅次于丁默村与李士群的第三号人物。唐惠民在丁、李之间,与丁默村感情较为深厚,而且他原在“中统”地位也比李士群高,因此在两人的争斗中,唐惠民自然地倾向丁默村。汪伪国民党“六大”后,丁默村身兼“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主任、伪中央社会部部长、伪中央肃清委员会主任委员三要职,权倾一时。他安排唐惠民和李士群同任“七十六号”的副主任,其目的在借唐惠民来牵制李士群,免得李士群与自己平起平坐。李士群当然知道此中利害,心虽不满,却隐忍不发。当“七十六号”要成立“南京区”时,李士群便以强调其重要性,要将唐惠民调走,让丁默村在上海孤立无援;而丁默村认为让唐惠民先把“南京区”抓到手里,届时李士群根本插不上手;唐惠民则乐得天高皇帝远,占山为王。只不过他却胆大包天,竟秘密接上“中统”特务的老关系,想两面获利。他不仅利用汪伪特工总部南京区的电台,与重庆的“中统”总部交换情报,甚至还在南京为“中统”招兵买马,办起特务训练班,替“中统”培养特务骨干。唐惠民的一举一动,完全为李士群所侦知,李士群为彻底砍掉这丁默村的左右手,当他搜集好唐惠民的所有背叛的证据之后,便向丁默村摊牌,他要“杀鸡儆猴”。
于是在“七十六号”的保密室里,李士群抖着一沓机密情报,对着丁默村说:“惠民如此胡来,处座您看,我们怎么向汪先生和日本人交代?”丁默村完全处于劣势,他沉默片刻后讷讷地说:“既然证据都在李兄手里,还有什么可说?就公事公办吧!”“处座有所不知,公事公办,对处座面子过不去,因此才请商量一个万全之策。”李士群这时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丁默村只得一切依李士群的建议,先把唐惠民骗回上海再说,于是以丁默村的名义,发出密电:“绝密。惠民兄见电立即来沪。默。”唐惠民见丁默村找他,不疑有他,立即到了上海。“七十六号”的特工在北站“迎接”他,将他带往北四川路的新亚酒店软禁起来。
(2)
当唐惠民被软禁之后,李士群就再也不买丁默村的账了。他在会议上严肃地说:“惠民虽是处座的至交,也和士群共事多年,但目前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唯今之计,只好如实报告影佐和晴气,将惠民判处死刑,立即枪决!”丁默村知道这是李士群的杀手锏,是冲着他来的,但他在此时又不能公开保唐。后来还是汪曼云出来打圆场:“要说惠民的作为,枪毙也不过分。无奈大家都是生死之交,出山兄弟,就请士群兄不要做绝了,至少给处座留点回旋的余地。我看是不是这样:将惠民在“七十六号”削职软禁,永不录用,留他一条性命,也不枉共事一场。至于汪先生和日本人处,就更不能说了,家丑不能外扬呀!”李士群原本就没有要杀唐惠民的意思,于是他见好就收,他爽朗地说:“曼云兄不愧大才,说得对极!就照您讲的办,处座您看如何?”丁默村感到仿佛给人狠狠掴了一记耳光,他回答道:“我不便发言,我没有意见。”于是唐惠民在关押几个月之后,便投向李士群的怀抱了。丁默村经此事件后,锐气顿时大减,相对的李士群的势力却大大提升了。
丁、李争斗的第二回合,是关于张小通事件。张小通原是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党皇帝”吴开先手下的一员大将,曾担任过上海特别市党部“中统”室主任。与丁默村义结金兰,有八拜之交。一九三九年夏,张小通与汪伪国民党中央委员、原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宣传科主任黄香谷暗中接洽投靠汪精卫,不料被刚刚到达上海的吴开先发现而制止。但李士群等人认为,张小通是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内专搞特工的人物,非得拉进“七十六号”不可,他们根据黄香谷提供的线索,逮捕了张小通,由苏成德、马啸天进行审讯,要他参加“七十六号”,并交出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的组织名单。张小通的昔日老友和同事汪曼云、蔡洪田闻讯,急忙拿着丁默村的条子来看望张小通,并请李士群手下留情。李士群原本打算放张小通一马的,却没想到丁默村派人来救援、求情,反被激怒了。他心想张小通既是党棍又是“中统”特务,放了他,势必跟着丁默村跑,不是让丁默村如虎添翼吗?但又没有借口杀他,于是派人将张小通秘密押往南京。一方面叫汪曼云告诉丁默村说:“一切放心。处座的人,就是我的人。张小通正在南京好好休养呢。”一方面要苏成德执行死刑密令:灌以放满砒霜的毒酒,再将尸体砍成数段,放入坛中,倒入硝镪水,以毁尸灭迹。事成之后,苏成德给上海来了个急电:“张小通越狱潜逃,现正严缉中。”丁默村又再一次栽在李士群的手中。
丁、李交锋最精彩的是郑苹如暗杀丁默村事件。“中统”用美人计要杀丁默村;而李士群将计就计跟踪破案,使得丁部长颜面尽失、丑态百出,终至退出汪伪特工的舞台。这也是张爱玲小说《色·戒》的“本事”,我们将在专章讨论。
丁、李争斗的第四回合,是关于争夺警政部长的席位。一九四○年初汪伪“还都”的前夕,围绕着警政部长的席位,丁、李的冲突发展到最高峰。根据一九三九年五月丁、李与汪精卫的约定,汪伪的“警政部长”一职,由“七十六号”头目担任。汪精卫原先内定丁默村担任部长,李士群担任政务次长。丁默村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既是汪伪国民党中央社会部部长,又兼汪伪行政院警政部长,集民运、特务、警察三位于一体,可以完全压倒李士群了。但李士群并不甘示弱,他先挤掉了丁默村的特工总部主任一职,接着又公开反对丁默村兼任伪警政部长,要求由他自己担任此职。为此闹得不可开交,一九四○年二月中旬,周佛海在他的日记中,就记载了丁、李之争“烦恼异常”。他哀叹:“前有高、陶之出走,后有丁、李之争执;面子丢尽,气亦受够矣!”“一周来为人事问题,尝尽人生未有之痛苦,前途茫茫,更不知如何收拾!”可见双方争夺之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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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士群在这场争夺战之中,巧妙地利用汪伪政权内部实力派周佛海与丁默村之间的矛盾,向周表示效忠,一度成为周佛海左右的红人,除了得到周佛海的支持外,主要还由于李士群与日本人的关系远比丁默村来得深,他得到了“梅机关”的实力人物晴气庆胤的全力支持。一九三九年底,在晴气的引线安排下,李士群曾偕同亲信夏仲明,到日本东京活动,取得日本参谋本部对他全力支持的保证。因此在“还都”南京的前夕,李士群提着枪跑到“梅机关”,气呼呼地对晴气说:“老子不干了。‘还都’我吃了老丁的大亏!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还要我给他当次长,我不干。你们去‘还都’吧,我不‘还’了。”晴气怕李士群乱来,小心地问:“那为什么不干呢?”李士群越发生气地说:“我干的这一行,人人厌恶,不仅重庆反对我,和平地区的老百姓反对我,我们政府里的人也反对我,乃至你们日本人同样也会反对我。因为我这个工作是恶性的,任何人不会同情我,我今后在政治上将始终受人排挤,没有前途,我何必再干呢?”日本人担心李士群耍出花样,东京参谋本部出面,向李士群保证全力支持。汪伪内部也普遍担心,李士群闹到最后将“敲破狗食盘,大家吃不成”。于是决定由周佛海兼任警政部长,李士群任次长。这其实是在暗中帮助李士群,因为不久之后,周佛海就辞去警政部长的兼职,而李士群则被扶正了。从此之后,丁默村也完全被架空,完全被排挤出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成了李士群的天下。
一九四一年五月,汪伪清乡委员会在南京正式成立,由汪精卫任委员长,陈公博、周佛海任副委员长,李士群任秘书长,执掌实际权力。李士群利用“清乡”的机会,使特工势力获得了大发展,势力范围由上海、南京,推向整个汪伪政权管辖区,并把它的触角伸向汪伪政权基层的各个角落。但也由于李士群“权高震主”,在日本侵略者面前逐渐失宠,而又与周佛海之间矛盾激化,使得周佛海想除之而后快。一九四三年夏天,重庆军统局给予重庆政府保持秘密联系的周佛海下达了“除奸令”,要他想方法杀掉李士群。
根据军统局的“除奸令”,周佛海一伙拟定了杀害李士群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利用日本侵略者和李士群之间的矛盾杀掉他;“中策”是利用李士群与其他汉奸的内讧除掉他;“下策”是由“军统”特务去执行狙击。经过反复比较利弊,军统局决定采用“上策”,借日本侵略者之手除掉李士群。一九四三年九月六日晚,上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长刚村借口调解李士群与熊剑东的矛盾,约他们两人同到外白渡桥百老汇大楼(今上海大厦)谈话。席间李士群误吃了他们早先已下毒的牛肉饼,第三天下午五时,终于毒发毙命,死时才三十八岁。
而丁默村在被迫退出“七十六号”后,在周佛海与李士群冲突日益尖锐时,在周佛海的拉拢下,他表示要跟定周佛海;但就在这同一时刻,他又偷偷向“公馆派”靠拢,将从周佛海处获悉的一些秘密,包括毒毙李士群的情况,向汪精卫告密,取得汪精卫的信任。所以汪精卫死后,他便自然得到陈公博的信任,被委以重任。一九四五年一月,他兼任伪最高国防会议秘书长,五月又调任伪浙江省省长、浙江省党部主任委员、驻杭绥靖公署主任、浙江省保安司令等职。在抗战后期,丁默村转而投靠“军统”,与戴笠建立了联系;在任伪浙江省省长期间,又与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信使往返不绝。他通过戴笠和顾祝同,向国民党政府保证:“决心以原样的浙江归还中央,决不让共产党抢去!”因此日本一投降,他立即被国民党政府任命为浙江军事专员。
(4)
据金雄白在《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书中的记载:
因为默村与戴笠之间,过去有着同僚共事之谊,当时亦早已暗通声气,所以在胜利前不久,竟得由“交通部长”而出任“浙江省长”,为佛海布置策应大反攻的一个前哨环节……而胜利来临,戴笠飞沪以后,丁与其数度接洽,戴笠极尽其抚慰之能事,默村以为有此奥援,或可茍全性命。故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三十日周佛海专机送渝时,默村受戴之邀,欣然随机同往,也一起做着重庆的土桥特客。也许戴笠之死,对他也有着很大的影响,因此以后又解送南京,受首都高等法院审判,初审判处死刑,覆判仍加核准。本来那时的法官要表示出他们的大义凛然,以苛刻为能事,判刑之前,庭上的呼叱讥讽,司空见惯,而首都高院中,以推事金世鼎尤为凶辣,狱囚为其恭上徽号曰“金剥皮”。如默村的曾为汪政权特工首领,又何能逃其必死的命运?他在老虎桥狱中被判处死刑以后,一直就沮丧、焦虑,悬悬于朝夕的被拖出执行。在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五日的正午,终于到了他毙命的日期。那天法警去提他时,他已知道了是执行的时候到了,面色立刻惨白得了无一丝血色,两腿也瘫软得已不能行走。由两个法警左右夹持着他的双臂,挟着他提出狱门,迨行至二门时已经神志模糊,知觉尽失。所以他在法庭上无遗言,也无遗书,就匆匆送赴刑场枪决。
金雄白对此情景,曾感慨地说:“平时以杀人为业者,至一旦被人所杀时,反而惊惶失措,丑态百出。上海既有‘黄道会’的常玉清,而南京又有特工领袖丁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