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女俩的僵持
舅舅黄定柱一家搬到租界里的饭店避难,张爱玲借机去见母亲。黄逸梵正为在外旅行的英国男友维葛担心,劈面便责难张爱玲:“留学考试还是照常举行,我已经给你报了名,要联考两天,你得想办法出来!不能事事都让我帮你安排,前途是你自己的,要争取要放弃,你自己要想清楚。”
张爱玲感到委屈地说:“我不是没有努力,他就是不答应。”
“那你就听他的吧!让他来决定你的前途!局势变得越来越坏!我都没想过为你留下来值不值得!”黄逸梵这样说让张爱玲感到忧伤和惊恐,母亲很可能因为局势弃她而去。
张爱玲趁继母出门,故意漫不经心地向张志沂抱怨:“这炮整夜地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几天都没办法睡!姑姑一早打电话来,问情况,还要我去她那里住两天!她那里离苏州河远,一定好得多了!”
张志沂眼光迷离地说:“唔!去就去吧!”张爱玲望着父亲,她见他眼里有些低回的情愫,他像掉进了云里雾里,她知道那还是一段和母亲没有了结的旧情。
张爱玲考过了试,提着箱子回家。一进门撞见了孙用蕃,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只好走过去叫声妈。
孙用蕃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来,质问道:“你上哪儿去啦?”
张爱玲把声音放得极低:“我给炮声吵得没法睡,上姑姑家住两天!”
孙用蕃冷笑:“果真是千金大小姐,外头打仗了,你还嫌吵!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啦!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走都不用到我跟前来说一声的吗?”
张爱玲头一次用顶撞的表情对孙用蕃说话:“我跟我爹说啦!”
孙用蕃上前一巴掌打张爱玲的嘴,打得不轻不重,更叫人恼火,骂道:“你这死丫头!你跟谁说话?噢!你跟你爹说了,你跟‘你娘’说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张爱玲捂住脸恨恨地丢下行李,挺身上前举起手来,本能地要还手,孙用蕃一愣,退了一步,旁边的下人立刻拉住。孙用蕃一面喊叫,一面往楼上奔:“哎呀!她打人哪!她竟然敢打我!她打我!”
张爱玲的吼声像是炸开来产生的气波:“你无耻透顶!你就知道欺负我跟弟弟!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她终于爆出了胸口积郁多年的愤怒,觉得很轻松,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个家不再昏沉,她也不再昏沉,原来障蔽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的就是这一层郁结,她终于明白了。
可是这清醒也是风暴前的宁静,楼上传来一阵声音,随之她听见父亲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从楼上冲下来,一手揪住她的衣襟,骂道:“你还打人!你好大的胆,你打人我就打你,我打死你!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他一巴掌一巴掌来回地挥着,张爱玲像个布口袋,一会儿摔到左边一会儿摔到右边。张志沂简直把张爱玲当成了黄逸梵来打,他把对妻子所有的积恨都爆发在女儿身上。张爱玲已经被打得跪倒,坐下,他揪住她的头发继续狠命用脚踹。何干哭了,上前要抱住张爱玲,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出人命啦!你打我好啦!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哪!”
张爱玲面无表情,口鼻里都是血,她是沉着的,有被打死的准备。何干背上也挨了几下,张志沂一阵狂暴终于到了底。他喘着,看着地上有张爱玲的血,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一屋子下人都瞪着眼看着他,张子静也站在门外,连门都不敢进。就连楼梯口的孙用蕃也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看着地上的张爱玲,张爱玲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
张志沂转身上楼,孙用蕃望着一屋子人不知道如何收拾,只能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扭头跟着张志沂上楼。何干赶紧把张爱玲扶起来。张爱玲轻轻拨开她的手,不让她碰。她还恍惚着,拄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的肋骨和背被踢伤了,一拉直就痛得发抖,下人赶紧过来撑住她。她还是倔强,不要人扶,她挺起身来,一步一步晃着走去浴室,关上浴室的门。她撑住身体,望着浴室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脸颊肿胀,手印子清晰可见,她的头发被父亲揪得凌乱不堪,夏天的薄衫袖也扯破了。她不由得想起刚才父亲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死里踹那种残暴的力量,愤怒立刻涌上胸口,她哽咽,她又不要自己哭,于是所有的悲怆挤压在喉间。
她不能忍受再活在这样一个家里,她一定要惩罚父亲。她转身拉开浴室的门,向大门外奔,嘴里喊着:“我要去报警!我要去巡捕房验伤!他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我就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禽兽!”
张爱玲被用人拉回客厅。张志沂又奔下楼梯,看见她,二话不说,一手拿起一个古董花瓶朝张爱玲扔过来,花瓶擦过张爱玲头边,打到门上,碎裂一地的瓷片。张爱玲怒目瞪视父亲,张志沂也气得两手发抖。父女俩四目相对,僵持着。
张志沂突然又拿起板凳,这次连下人都奋勇去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