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深入骨髓的绝望
张爱玲谨慎地说:“我办了一份报。”
张志沂放下书,接过报纸翻看,惊讶地问:“你自己编的?”
张爱玲点点头:“插图也是我画的。学校校刊登了几篇旧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饭馆,厨师跑堂一把罩﹗”她说着脸上带着好玩的笑。
张志沂边看边乐,嘴里表功一样说:“办报不容易的﹗也亏得当年早给你打下文底子,现在就受用了。留着我慢慢看吧。”
张志沂说完摘下眼镜,出着神,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张爱玲也不敢走开,就陪在一边坐着。傍晚的太阳正好照进来,照出柜子镜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钟滴答滴答地拖着沉重的夕阳走。一切都是迟缓而沉闷的。
张志沂沉思半晌,开口说:“等我把身体养好了,也要做点事的﹗”
张爱玲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突然张志沂的眼睛有了焦点,专注地看着她问:“你母亲有信来吗?”张爱玲点点头。
张志沂又问:“她怎么样?”
张爱玲迟疑地答道:“她……还好,还在法国。”她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以免触动父亲太深。
张志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问:“我想写封信给她,你说呢?”
张爱玲平静地说:我问姑姑要地址﹗
张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乱,兀自喃喃地说:“再想想,我再想想﹗”
父亲又退缩了,张爱玲对他毫无活力的无作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在亲戚里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最谈得来。姑姑是个明快利落的洋行职员,说话行事都充满现代感,住也喜欢住在西式的公寓楼房里,做人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这天张爱玲来拿母亲写的信,不料姑姑还没到家,她就躲到暗处,想在姑姑开门时吓唬她一下。谁知姑姑镇定自若,一点也没被她吓到,还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前天小偷在我门口开锁,我问他找谁,被我吓得滚下楼梯!”张爱玲问她丢了什么。
她神气地说:“不是讲开锁吗?那就是还没得手,要不我还得谢谢他替我锁门哪!”
张爱玲喜欢待在姑姑家,在这里她感到自在。但也是在这里,她听到张志沂要续弦的消息。张茂渊告诉她时态度相当不以为然:“他反正知道他跟你妈之间是早完了,就是他心还没死彻底,现在他是要做给她看的!”
张爱玲还不肯相信,沉吟着说:“他连提都没提!之前也有人来说媒,他都没反应!”
张茂渊肯定强调的语气让张爱玲感到绝望:“那是条件不够!这次对方是个有来头的女人,是北洋那个国务总理孙宝琦的女儿,三十多的老小姐,这件事看样子是讲定了。你住校,不常在家,就当没你事——反正早晚你是要离家的。”
张爱玲更感到渺茫,她太年轻,只有能力忧愁最琐碎迫切的事:“同学家里有后母的,没一个好对付!”
“她抽这个,躺平着的,对付什么?”张茂渊比划出抽大烟的姿势。
张爱玲愣了,她知道父亲才刚戒了毒,不满地说:“那爸爸在疗养院的苦不是白受了!”
张茂渊说话冷飕飕的:“他这就不用受苦啦!两个人一道腾云驾雾去啦!你从他角度想,他还总算是找到个能匹配的!不看八字,光这一点,他们也算是合上了!”张茂渊说话冷飕飕的,就像她杯子里那片涩口的柠檬。
张爱玲心里翻腾着,怎么都不能向这个事实妥协。她感到恐惧,眼泪自脸颊滑下,她紧紧攒着拳头,好像非得有点行动不可,但又同时感到自己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