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月迹

作者:贾平凹




  绵亘千古,普天同照的一轮明月,无论阴晴圆缺,永远是文学家笔下描写、赞美的对象。他们不惜笔墨,对月咏叹,借月抒情,留下了难以数计的千古名篇。既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感慨,也有“月是故乡明”的赞叹……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中秋赏月是各地的习俗,现在就让我们跟随作家贾平凹,一起去聆听他用清新明丽的语言为我们谱写的“月光曲”吧。
  (尼莫)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闷着,缠奶奶讲故事。奶奶是会讲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讲一个……奶奶突然说:“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先是一个白道,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变的,会一口气吹跑了呢。月亮还在竹帘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满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花骨朵儿。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花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花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却有了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说:“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上,磁花盆儿上,爷爷的锹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得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起来:“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那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望着天空,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