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人与物的较量

作者:彭 振




  作家简介
  勒·克莱齐奥(1940~ ),法国小说家,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也是当今法国文学的核心之一,他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他7岁起便开始文学创作尝试,23岁时以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诉讼笔录》荣膺勒诺多文学奖,惊动了西方文坛。1980年,克莱齐奥获得保尔·莫朗文学奖。1994年,他在法国《读书》杂志作的一次读者调查中,被评选为在世的最伟大的法语作家之一。克莱齐奥经历丰富,足迹遍布世界,他的作品也体现出浓郁异域风情,现已有三十余部作品问世。对中国读者来说,他的不少代表作都有中文译本,像《诉讼笔录》《金鱼》《流浪的星星》《少年心事》《战争》《乌拉尼亚》等。今年10月9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让-马里·居斯塔夫·勒·克莱齐奥,并在公报中形容他的作品为“新的旅程、诗意的冒险和感官的狂喜”,称赞作者探索了“主流文明之外的人类和为文明隐匿的人性”。
  
  经典分享
  读书人语:作为勒·克莱齐奥的早期作品,在《战争》里,作者摒弃了传统小说的所有主要构件: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在作者看来,人类生存条件这一类的问题,似乎本不需要时间、地点来说明。他的所有着眼点都在于这个物质的世界。《战争》作为现代小说中的精品,其妙处所在正是其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可感性。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都是用心的人可以感触到的。
  一万年的历史:一万年的战争,在混浊的地球上空,飞机满载着炸弹沉沉飞过。有时,我们可以看见一条条公路和铁路,都细如丝线。或者是块类似灰斑的东西,由成千上万个小立方体聚合而成,仿佛一块霉点沿着峡谷延展开来。这是一桩人类的故事。持续了数千、数万年的故事。一桩自人类存在以来便开始了的故事,一桩在欲望里沉沦挣扎的故事,一桩永远结束不了的故事。
  战争就这样开始了,恐怕就是这样开始的,但要确切弄清此事,已为时太晚。战争在灰蒙蒙的平原上展开,弥漫整个空间。战争是一种疾病,切断了人的隔膜组织,于是淋巴液流淌。它选择了人类生存的环境而进行。它冲破堤坝。它在这世界上插置了一把制造痛苦的尖钻——人的神经系统的一根神经。它从千百万姑娘中选定了一位年轻姑娘的躯体。但显然,战争总是战争,它存在于人的思想之外。它无处不在:夜晚的梦魇中有它,阳光下的急行中有它,爱情、仇恨和报复中也有它。它只是刚刚开始。
  战争既不是一个小插曲,也不是一个大事件。战争就是战争。
  它写在墙纸上,画在花草和建筑物的圆花窗上;它刻印在玻璃上;它漂浮在水面上;它燃映在荧荧的火柴光中;它记载进每一粒沙尘里。
  战争无意取胜也无需取胜。它不再是人们之间的争吵和赛跑,非争个输赢,它也不是但泽长廊或第十七战壕这些兵家常争之地。这一切似烟过云散。然而如果那些死去的人们不是战死于疆场的话,是纯属偶然,因为一颗子弹“嗖”地划空而过,正从他们的咽喉或肺部穿越。人的眼睛预见了死亡,铁弹头在死亡上钻了个洞,然而这两者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我跟你说的这战争,它经历了这些。它是彻头彻尾的死亡。
  重机枪、毛瑟枪、弩、弹丸吹管及斧头毫无目标地乱击一气,其实已无杀伤力。它们只是一些武器而已。但我跟你说的这战争,是有的放矢进行摧毁的。它的武器装备齐全。它的罪恶接连不断。
  战争善于乔装打扮。忽而火红一片,忽又如海上落日的色彩。它步履轻柔,头发若海藻般碧绿。战争具有生命,它是现实,是未来!为什么有一天世界定要宣露战争的隐秘呢?
  它不在一个姑娘的灵魂里。如果是的话,一切都简单了。像医生拔牙,把她的灵魂根除,那么一切又将重复正常。如果这是在一个姑娘的眼中发生的,我们很清楚该怎么做:挖去她的双眼,代之以两颗葡萄。不,它不在任何人的眼中。它在人的目光之外,人的灵魂之外。这不是一根神经在受痛苦的煎熬。它在神经以外。做你愿做的人,说你想说的话;但千万别以为会有什么改变。闭上你的双眼,去作几首小诗,去拍女人的胸照,去亲吻那笑意漾然的嘴唇。但千万别以为会有什么和平安宁。
  那么怎么说呢?说透了,必须轰炸,使世界残垣断壁。必须使用这些词语,它们闪电般从天边疾驰而来,一路扫荡;它们如岩浆喷涌而出,在空中呼啸,在地面挖出一个个沸腾的巨大火山口。
  必须摆脱自我,必须这样。必须深入自己的内心,直到面目全非,直到一切重新得到创造。
  事情就这样姗姗而来,出现在世界上。比如,就像飞来一只只圆圈,环链相继落到地上。宇宙中某处一条巨蛇正盘绕着猎物,静静的躯体不停地向外抛着圆圈。一旦窥见一块还没有让人宰割的肉体,便抛出套圈把它缠住,死不放松。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一条蛇不会有如此大的力量。为了生存而战要简单得多。而这更为隐秘,既无头也无身。圆套产生于事物内部。任何事物都能制造出圆套。它们在灰尘周围泛游,向四处分散,使物质微微振动。这连续不断的振动使得原有一切固定的、静止不变的事物遭到破坏。意愿不是外部产生的,危险也不是外来的。是恐惧震动了世界,搅乱了真实情景。这里安全再也不存在。快垒起石块,矗立起花岗石纪念碑,快!快!否则就为时太晚了。恐惧需要岩石和高山。正因为如此,人类建造了众多的金字塔和教堂。数世纪以来,人类顽强抵抗,以免世界变成一片汪洋。
  读书人语:在现代城市里,人类被追逐、被猎杀,人与物质的战争使每个人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肌肤都无从逃避。战争里没有硝烟,没有尸体,没有血肉模糊的恐怖。一切悄无声息。这是战争的毁灭。当然,人们可能还会有最后的避难所,那就是语词,尽管,语词本身也被异化为物质,冰冷,残酷。人类所创造出来的物质世界就像某种不知名的病毒,它向人类内心广袤无垠的空间里渗透,它无所不在,见人杀人,遇佛杀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尽皆成为荒漠。——这样的场景,也正是人与物质的较量。
  战争无处不在。而战争进行之时,就意味着有什么东西正出现。广场中心出现了火山,街衢打开了,罅隙深处绽出了熔岩、热和能。岩石粉碎成末。大海在岩壁脚下沸腾,挖掘起它的一个个轰鸣的岩洞。有蒸汽、电、云和闪电。
  地球是自昨日开始的,人们一边寻觅一边回忆。什么也不曾改变。在这幅不真实的风景画上,水泥高楼林立,粗糙而原始。脚手架的工字钢梁在地面上张开网,光波不曾停息地穿过天空。乔木蕨比巨杉还要高,还有肉食植物、肉食动物、肉食机器。什么剑齿虎啦,双角龙啦,霸王龙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现在还有更高大,更沉壮的魔鬼,下颌上的牙齿利如刀剑,尖利的指爪可以研碎一切。有的机器高峻如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其摧毁。它们无视一切地向前开,履带碾过,伸出千百只臂膀把一切连根拔起,它们吐出火焰和致命的毒气,它们不只一颗心一个脑袋,而是有千千万万。夜幕降临之时,天空发红,在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水泥上空颤动。车灯射出道道闪电,高炉熊熊燃烧,年代比火山还要久远。这就是生机盎然的战争啊。它在摧毁、在啃噬,空寂的大楼、贝壳化石、龋齿。然后它将一切碾作粉尘。有扫过天际的巨大手势,还有撕裂一切的狂风。当太阳第六十亿次升起,也还是同样一个东西,倒像初生六天的婴儿放大的瞳孔。所有在内部的东西都悬浮到表面来,无休无止地。甲壳裂开,又一层皮肤显现出来。一切都堆满了物质。我们在哪儿呢?住在何处?得跟着地下水流运行。语言无法自控,要比演说还长,写它所写,就这样,独自为营。
  未曾断过的青春和新生。永恒的大楼,永恒的马路,永恒的机场。火焰燃烧了千个世纪之久。白色的天际,敏捷的巨鸟飞过,掀起暴风雨般的声响。有那么多的形态。美在地面上平衡和谐,竖起它透明的山巅。环形公路是那么显眼,轻颤着,那一个个圆就渐渐消失在远处。丛林中树木丛生,到处到处,树根深入沥青路面。藤、线、棕榈、玻璃荆棘、醋酸纤维果、千千万万的白铁皮小树叶,全部都一模一样。窗玻璃上印下无数来自北极的曙光。还有那么多流星,缀在水晶苍穹,藏在制造影像的机器深处。那么多电闪雷鸣。那么多太阳、星星、月亮,涌动着交错而过,援据自己的机械运动互相追赶。但人们不是在天空上看见这一切的,而是就在此处,在天花板上,在墙上。有那么多阴晴圆缺,那么多旋转的星系,那么多昏暗的星云。云穿过房间,游移着,匍匐着。衣饰反射出道道亮光,非常强烈,炽白亮丽,然后再静静柔柔地黑下来。
  世界才将开始,从这些大灾难上看得出来。灾难是永恒的,只消学会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当世界正处于诞生之际,在物质深处才会有这样的沸腾、这些遍布皮肤的水疱以及肌肉的剧痛。还有像香烟这样微微泛红的炭火,还有燃料及油那股酸滋滋的味道,阀门和摇杆的声音,以及这些不停地来来去去的运动。当世界正在生成之际,有很多人在死去。战场上,刺刀穿肠而过,还有跪在稻田泥浆里的人,被喷火枪燃着的脸。有许许多多人为了一片田,一间破屋,一座桥而捐弃生命。大洪水前古老的动物从天而降,把城市和人民踩死在脚下。
  所有这些东西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出来。当人们走在马路上,它们就打脚下钻出来,它们在眼前冒出来。有些不消一秒钟便爆发而又消失,如马达内或电灯泡内那炽热的光芒,亦或铅皮上细微的爆炸,而有些东西却是那么缓慢地显现出来,须经历几代人的生生死死才得知它们存于世间。战争需要所有的细胞,所有的大脑,词语你拥我挤,彼此碰撞,如蝙蝠一般布满了天空,像幼虫一般迅速繁殖,密陈如一片浮游生物的雾云,它们在空际滑得很远。星星有的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而尘烟却那么毗近,它们进入体内,在鲜血中漫游。
  读书人语:就这样,作者把这个物质的世界推到我们面前来,灯光、声响、太阳、月亮、商店里的商品……小到一片片小树叶,他也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地描摹。不仅如此,还有物化了的人和他们的思想。作为有着独立精神存在于万物之外的人早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物质控制人并使人异化为物质的奴隶,他们对物质的欲求已经超过了这个世界所能负载的程度,这就是战争爆发的根本缘由。每个人的内心都被由欲望而生的贪婪、饥渴、失望、仇恨、绝望挤得满满而终至爆炸。
  现在,思想可能在解冻,在僵化的土壤之下,仍然有活力四射的生命在顽强地呼唤春风。拜金主义的观念无孔不入,也许总会有一些中国人无法只依靠钱来混日子。铁锤敲打金刚石的大脑,总会有苏醒的人,总会有反抗的人,总会有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敢于直面真实世界的人。物质是脆弱的,理想依然在鼓舞并激励着人之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