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你以为你是谁

作者:汤吉夫




  汤吉夫先生是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共生的作家,三十年来一直笔耕不辍。出版了《汤吉夫短篇小说集》《汤吉夫中篇小说选》《汤吉夫小说选》《朝云暮雨》(长篇小说),报告文学《郭书俭印象》,以及随笔集《津门乱弹》《湖边记忆》等。近期出版了中篇小说《遥远的祖父》、长篇小说《大学纪事》以及随笔集《书斋内外》。应该说汤吉夫先生是以写小说见长的学者型作家,但他的杂文、随笔因其学养的深厚,同样精彩。这里编发的是《书斋内外》的部分篇章,以飨读者。
  
  【老汤档案】
  小说家、教育家、学者,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我知道你一向感觉良好。你很正直,你自律很严,你是道德的典范,甚至你以为你就是正义的化身。面对不良的世风,你愤怒、你批评、你谴责。你把手中的笔当刀,从高高的平台上砍下去,所向披靡,威风八面,痛哉快哉,你仿佛成了救世的英雄。
  然而,你的刀可曾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吗?世风就是一股空气,你的锋芒所向,其实是“无物之阵”。世风打着旋儿地卷来,缠绕着、蓬勃着,示威似的一波波摧毁着你的斗志。
  你是做教员的。职业养成了你“好为人师”的习气。你看不起那些不读书就硬要拿文凭的权力者和有钱人。你鄙薄起他们来,就如同数落那些败家的子弟。你以为你坚持的是“教育精神”,你坚持原则,绝不苟且。可聪明的学生却不肯买你的账,他们信奉的是“以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回报”,和你的原则,根本对不上号。暑期上课,你的讲课尚未开始,就有人找你请假,说他将外出旅游,机会难得,整个课程都无法听下去了。那时你冷冷地反问:“考试怎么办?”你以为你能把人家吓住,可人家说:“你把考题给我呀。”不等你摇头,人家又补充说:“连同标准答案一块儿给。”你的脸都气得青了,你张着嘴说不出话,而人家却和颜悦色地跟你商量,“谈谈条件吧,你先开个价,好不好?”你勃然大怒,人家却睬都不睬,悠悠地扬长而去。你只能冲着那些不曾请假的学生发火,大讲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想争一个正义的位置,可你断然没有想到,许多学生私下谴责的却是你呀,你不通人情、你是一个僵硬的“前朝遗老”,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落伍者。
  你的感觉是一切都在颠倒。你曾为一个44个人的班上课,可考试的时候却来了106人。你分不清哪些是听过课的、哪些是没听过课的,你只好凭卷面打分了。结果,那些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的人,你通通给了不及格。学生们也对得起你,在期末时髦的“生评教”活动中,学生给你打了个全系最低分。你从此知道,所谓“严师奖”的获得者,其实并不需要真正的严格。你隐隐地感到:和生活相比,你的坚持,有几分落伍,你的焦灼,其实就是无奈。你想到了堂吉诃德,你想到了你最不愿意听的“前朝遗老”那几个字。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遗老”有多么不好。新的未必都对,老的也未必都错。问题是你真的是“旧朝遗老”吗?研究生入学前的面试时,有些人就要到你家里去“看望”,在那关节上,一些人往往会往你手里塞“红包”。是的,你骂过人家,你说人家辱没了你的人格,你大义凛然,好像是千载难逢的清廉之士。但若学生换一种方式,比如送烟、送酒、送些纪念品之类,你拒绝过吗?你不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吗?就算是僵硬的“遗老”吧,也总该彻底一点啊,而你却不是。
  你也有抹不开情面的时候。你的朋友求你帮他素质不高的孩子上学的时候,你不也极力地向学校推荐过吗?理智上的拒绝和行动上的认可,矛盾地并存在你身上,你有什么脸面可以以“斗士”自居呢?你坐在评委席上,眼看着一批批考生被“毙掉”,而你所推荐的学生,尽管所答实非所问,因为你的面子,还是获得评委的一致通过。那时,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你可以向你的朋友交差了。然而,当你走出面试教室,遇见了两个从新疆赶来而惨遭淘汰的学生相拥而泣时,你的心战栗了。是啊,你的良知未泯,你知道你的行为造成的是一种伤害,是一种不公,可你没有勇气站出来,你只是默默告诫自己,以后永远不再做这样的事。
  真的永远不再做这样的事吗?来年又有人来求你,你不是照旧把事情转嫁到领导身上吗?你会又一次地伤感,你还会再一次地发誓,事后你还照旧仗义执言、披荆斩棘,而事实上,你早就给自己抹了一身烂泥。你的理智与行动分离,你是二重人格。生活就像一坛酱,既进了酱缸,就难闹个一身清白。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事,起码从未真正发生在你身上。
  世风可以造人。但世风的形成却是人造成的。想想看,今天世风的恶浊里没有你的责任吗?你一手举着批判的旗帜,另一只手却干着拆烂污的事情。你被世风裹挟着,又反过来推动着这世风。
  你以为你是谁啊!如果你还有一点责任感,那你就不应该光会纸上谈兵;如果你真的想救治这被败坏的世风,那你首先应当做一个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彻底的人,而不怕人家说你什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