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父亲

作者:刘绍棠




  我的父亲刘桐九,是个普通的退休商业职工。他活了76岁,毫无功业可言,可算微不足道。他对自己一生清清白白做人,老实认真工作,晚年四世同堂,很是知足。但是,我却为他这一辈子过得战战兢兢,感到难过。他14岁进城学徒,怕老板,怕被打骂;出师当伙计,怕东家,怕失业;解放后他当了商业职工,又怕领导,怕出身好的同事,怕挨整。最使我想起来痛心的是,他还怕我这个儿子。
  从遗传上看,我的外貌和声音,酷似我的父亲;但是我的智力得自母亲,狂纵的性格更像我那文盲的曾祖父和半文盲的祖父。我的父亲对我的影响极小。童年时代,父亲每年只有歇伏和春节回家两趟,我把他视如生客,并不亲近,后来我进城读书,考取了公费生,课外又当报童,自己供给自己上学。父亲觉得对不起我,就怕起我来。解放后我开始发表习作,稿费逐月增加,又帮他养家糊口。我每月只有交钱时见他一面。我不愿到他当伙计的商店去,不愿见他在老板面前低声下气的屈辱模样儿。商店倒闭,他改当摊贩,收入更少(比不得现在的个体户)。生意赔了钱,我还要拿更多的稿费替他还债。我越来越小有名气,他也就越来越把我当“少东家”看待。公私合营之前,他就到国营商店当了职工。但是我被划为全国批判的“右派”,他也因受株连而被划为“小业主”,跟资本家同等对待。从此,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每天看的是蛮横的脸色,听的是恶言恶语。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被平反,他的成分也改为店员。然而,他已年迈,退休回家了。
  儿子成了名人,孙子成了硕士,孙女到美国留学,其他子女也都顺利发展和得到升迁。他虽然仍旧胆小谨慎,却也时常流露得意之色。我每出版一本书,他都要几本送人;我怕他过分炫耀,给我惹来闲言碎语,不愿多给,所以,他每回向我要书,都犯憷。在他死后,整理他的遗物,发现在他的褥下,有我两部作品。我十分悔恨,为什么不许他在生前充分满足“虚荣心”呢?
  父亲一生,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只知埋头苦干,挣钱养家。在旧社会,他不曾想当巨商富贾;到新社会,也没想过出人头地。他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尽量多节省一点钱,上孝敬父母,下抚养儿女。由于他人品端正,乡亲们都信得过他,常找他代购物品。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代购物品精心挑选,力求物美价廉,账目一清二楚,不差分毫。家乡的田大伯和田大妈,是一对舍命不舍财的老绝户,把谁都当贼防,怕被坑骗,却一百个放心地把他们的血汗钱交给我父亲代管了很长时间;老两口儿后来为了盖房,才从我父亲这里取走,钱数却增加了不少,原来我父亲替他们放了债,多了一笔利息收入。田大伯和田大妈逢人便夸我父亲忠厚可靠。
  我父亲做摊贩生意时,一位资本家借给他十匹布做本钱,当时言明是友情赠送,不必偿还。但是,父亲一直感到不安,逢年过节都要备上厚礼,登门致谢。即便我被划右,他被划为小业主,政治压力很大,也照送不误。“文革”开始,这位资本家被红卫兵打、砸、抢、抄个净光,又断了定息,便打发他的子女给我父亲捎信,讨还这十匹布的折价。当时,我的存款被冻结,全家收入很低,衣食也发生困难;但是父亲并不想赖账,想方设法凑够了钱,天黑之后在胡同口交给那位资本家的子女。
  在血雨腥风的危难时刻,父亲恪守“借钱必还”的道德原则,虽属凡人小事,却是难能可贵。
  他胆小得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破了头,但绝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的一个堂伯父,是二十九军的一名军官,芦沟桥事变,兵败南撤,临行前把我堂伯母和当时只有七岁的堂兄托我父亲照应。抗战8年,我父亲对无依无靠的母子一直尽心竭力。日本投降以后,堂伯父却仍无消息,我父亲千方百计,四处查询,才知道堂伯父已经病丧军旅。十几年后,我的堂兄在一个县当宣传部副部长,正值“四清”运动,堂兄遭人诬陷,说堂伯父伪装死亡,潜伏下来当了特务。工作队找父亲调查,态度十分蛮横,拍桌打椅逼供,要我父亲参与诬陷而作伪证。胆小怕事的父亲忍无可忍,突然怒吼起来:“你们把我抓走吧!我不能昧良心。”诬陷终于未能成立,堂兄保住了职位,后来还升了官。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父亲终生问心无愧,死而无憾。作为他的儿子,我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