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还珠后

作者:张 炜




  
  香港在感觉上离我们近得多了。起码是去去容易。去台湾,直到现在香港还是重要的一站。我们都认为比较理解香港,曾经更近距离地看望过她,说她是东方明珠。她与台湾差不多,也具有强大的世界性竞争力,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有何等了得的地位。
  不仅是从图片上,就是亲临其境,我们更多地注意的,也还是她亮丽非凡的一面,挺拔秀丽的一面。我们忘不了她的幽蓝之水,神话般挺起在绿水蓝山之侧的金属玻璃结构的高楼。西人管了她许久,他们的蓝眼睛把她的许多地方也染得够蓝。这就是另一种文化施补的好处。西人要在这里住上许久,所以他们也需要她的洁净和媚人。他们需要在视野里愉悦自己,以便让自己有个好心情。
  另外那儿是寸土寸金,除了填海造地,就是极需要向上开拓空间,这是高楼林立的主要原因。填海更难,想想一寸寸填出来的土地,那要多么珍惜,所以在填海处建出的东西也就分外美丽可观。
  如果说她是一颗明珠,那么现在确是还给了我们。还珠之后,我们在感觉上离她更近了,可以更好地观赏她、理解她。一珠在握,灼灼有光。我们把这珠子放在手心里摩擦,贴在脸颊上亲近。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她的残缺,她的可怕的污垢。
  原来她把最不堪的一面放在了身后,放在了角落。我们不得不去稍稍留意一下她那又窄又脏的巷子,那冒着浊气、滴着浊水的无名屋檐。几乎紧挨一起的耸起的塔楼,上面有无数的分割出的小小格子,要知道这每个格子里都要接受和庇护一户香港居民。我们平时在街上所感受的汹涌人流,喧嚣之潮,都要按时收进那一个个小小的格子。这儿真是破败脏腻,干燥拥挤,几乎没有什么绿色,都是清一色的水泥高垒。这里最经常看到的是随手抛下的垃圾,是那些匆匆行走的市民,是在路口上憋着一口粗气的汽车。
  我们不难想象闷在这样的小格子里的感受。这很快让人想起了常说的两个字:生存。他们在生存着,生存在这个世界性的都市里。 这儿连气流都是滚烫的,所有的气流都是匆匆市民的肺腑把它焐热了的。吸着这样的气流,我们还会想起另两个字:挣扎。
  没有众多的人在挣扎,没有他们为了基本的希望,为了温饱,为了一口舒畅的呼吸而去挣扎,也就没有了这个明珠的光泽之源。那时她将暗淡下去,她将熄灭。
  这也多少使人明白了为什么世界需要贫穷和饥饿。保留了贫穷和饥饿,并让它们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许多人的身后,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摆脱。只有这样,财富和华丽,高楼,神秘不解的富豪,超出想象的享受,这一切才能如意地创造出来。
  贫与富的差距有多大,创造的张力也就有多大。这儿没有我们所熟悉的公平和人道,这儿只有竞争与发展,有速度,有无所不在的引诱。一个最繁荣的现代城市在许多时候不会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因为要繁荣就要注意留下许多穷人。穷人从来都是最强大最有效,也是最泼辣的劳动力。没有穷人,也就没有所谓的文明,没有宴会上郁金香酒杯里的香槟。
  在这个明珠里活动着的一些人,他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尽情地享用和消受。而在另一些角落,在小屋小巷中,许多人要一大早排队来买几根油条和一碗豆汁;偶尔让脸色焦黄的卖主用剪子剪碎一个松花蛋在碟里,就是一次真正的享受了。香港人要晚起,可是起早买油条的人还是那么多,他们不管什么红灯绿灯,趿拉着鞋子,有的还边走边揉眼睛,呼呼蹿过路口。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拥挤的地方。同样的道理,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富人才会格外高兴,因为他们觉得人多好办事。而他们自己呢,住在僻静的水林之畔,只是偶尔才出来看一下繁荣。他们要看看别人怎样日夜冶炼“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