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暑假生活
作者：罗 兰
上学的时候，只待期考一完，那一颗心就完全溶入那夏日的蓝空、浓郁的树木、繁茂的花和每一个每一个晴夜，以及那夜空上挤满着的眨眼的星。
同学们先先后后地把行李捆好，放进贮藏室，家在本市的同学，一个一个的回去了。校园顿时空下来。空了的校园，在白日，那蓝天格外的宽朗，那花木格外的幽深。球场静着，琴室静着，课堂空着，宿舍的门关着，而我们要到明天才可以赶火车回家。
兄弟姐妹中，我和大弟最谈得来。只要我一回家，我们的暑假节目就宣布开始。而最使我们开心的就是假期带给我们的那无限的自由。
过腻了看着时钟行事的日子，到了暑假，我们就大胆地把时钟抛在一旁。我们要享受完全不受时钟控制的生活。
第一样，我们先从晚睡开始。
每天晚上，我们经常的活动包括散步、看公司为同仁眷属放映的露天电影，在前面的运动场上温一温童年的旧梦，或坐在院子里听父亲讲他幼年的故事。
到了午夜，人们都回房去睡了，最后总是剩下我和大弟，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天、看星。
大弟是个喜欢幻想的孩子。他常说，天上的星星是一些孩子眼睛。当我们望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望着我们。所以，我们的眼睛也是星星。
他坚持尽量的晚一点睡，为让天上的孩子看见我们这四颗星——我们的眼睛。
有时，或由于天热，或由于贪玩，我们只睡短短的一刻，就又起来寻思消磨夏夜的方法。
我们最常做的是画图或雕刻。大弟喜欢工艺，他手边总有一些木块、橡皮或晒硬的肥皂，我们一面聊天，一面画些不成格局的画，或雕刻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觉得十分快乐。
这样一面聊天，一面玩，短短的夏夜，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眼看着天色由深浓的蓝黑转为灰淡，星星与天色逐渐合而为一，拂晓的凉风初透，我们悄悄的推门出来，轻轻地踏着草上的露水，走出静寂的院落。天上是朦胧的曙光，空间里一片轻匀的淡灰，房屋树木，现出模糊的轮廓。人们还都在睡，而我们醒着。
“走！打网球去！”大弟提议。
我同意着。轻轻地拿下球拍，带着网球，向球场跑去。
网球场两端的铁丝护网在曙色朦胧中静静地耸立着。场地沾着露水。我们迈过那深深的草，开始打球。
那轻捷的网球和球拍的弦，弹出爽利的单音，与网球触地的声音交织着，在拂晓时分的静寂里。
开始几下，总是失手。光线不够，两个人笑着跑去捡球。天却是亮得很快，打不到几回合，天幕就已拉开，露出清晨淡淡的薄蓝。而我们的球就越打越快起来。
待太阳露面，空间闪着金黄，树木显出阴影，鸟儿们开始啁啾的时候，我们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玩得尽兴，而决定回家了。
家的绿门虚掩。我们像小偷一般轻手轻脚的把自己洗干净，溜进睡房。等母亲叫我们起来吃早点，骂我们懒惰虫的时候，我们只在心里偷偷的笑。
在这工厂宿舍的家里玩得腻了，我们几个人就组织个小团体，回乡下的老家去“野”上几天。
老家的夏日又别是一番风味。
那古老的院子静沉沉的，闻着各种的花。屋子里永远那么阴凉，而我们所欣赏的却是在藤萝架下下棋，和大吃自己后园结的瓜果。
当黄昏来临，晚饭过后的那段时间。我们喜欢乘渡船过河，到对岸的田庄去玩。河风的清凉，和田庄的野趣，常使我们流连忘返。
夏日傍晚的田庄上，我们欣赏那广阔的平原，无边的田畴，古老的野村，以及点缀悠闲黄昏的归鸦。
我们在田野的小路上走着，随手采撷一些花草，或捕捉一两只小虫，研究一下，再把它们放掉。这时，天边晚霞千变万化，由绚烂归于平淡，暮色四合，晚风渐起，我们才慢慢回到河岸，乘渡船回家。
而暑假中的雨天，又别有一番情致。
无论天气怎样的热，下雨的时候，空气中就带着秋凉。那一点凉，使人在爽快之中，挥不去的是那一抹淡淡的感伤。而这一抹淡淡的感伤就充满了诗意。
在滴滴的檐溜声中，在银白晶莹的雨帘之内，在那古老的四合房里，我喜欢坐在窗下，听雨、读诗。把古人诗句和眼前的雨景秋情，以及那点远离尘世的怡然的感觉糅合在一起。这时，我常想起李白那“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诗句。我也喜欢背诵贾岛那首“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王维的“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常自闲，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
那诗中隐者的心情，常使我油然而生遁世之念。
而乡下家中那一片深沉的宁静，和那与世无争的安详，以及那自耕自食，简单朴素的生活，都更能使我真正远离世间的纷争与攘夺。使我体味到，一个人在积极时可以有机会给他进取，在消极时可以有余地供他退休，是一种何等理想的人生！而当你有这样一个属于大地的家园时，你就可以毫无困难的享有这种生活。
我那时的每一个暑假，就都在如此欢乐自由而又充满闲情诗意的气氛中度过。那样的暑假，给人精神上的滋润与启示，恐怕比在学校中上课听讲所得的更为深沉而丰富。
现在，我早已离开那生气蓬勃的小镇和隐世清逸的乡村。在这工业化的都市里，我已无法寻找不受时钟控制的缝隙。我也已无法寻找那真正简朴自然，如同唐人诗句或宋人山水的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
我像一根绷紧的弦，或一个腰上系着绳索，手中持着锚绳的爬山者。在这高速度的生活里，我只能义无返顾的追赶，毫无退路的攀援。我终年紧张忙碌，而我看不见生活的面目。即使在暑假里，我也无法解除我腰上的绳索，松掉我手中的锚桩。因为在现代的生活里，偶一松手，你就会落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多怀念那脚踏实地，与黄土青苗为伴的日子！那日子，才可以使你有余情认识山，认识水，认识大地，认识生命的真味；才可以使你有机会找到你真正的自己。
而那假期也才是真正的假期，使你有机会放松那绷紧的弦，使你知道，奔忙进取只是人生的一面，而静观退守却显示更大的定力，更高的智慧，与更深的认知。才能使你有机会对人生世相有更冷静的观察，更真切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