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天籁

作者:周同宾




  近些天,心情颇不好,加之居处临闹市,每日车马喧喧,人声嚷嚷,心中更加烦躁;想坐下写点东西,可拿起笔,文思枯涩,连一个恰当的词儿都想不起来了。
  兴许农村好一些?田园生活总足恬淡、幽静的。于是,收抬行装,我还乡了。
  我坐窗前,面对着蓊绿的瓜棚豆架。可是,鸡啼,狗咬,蝉鸣,牛叫,满耳里响。东邻的庆二爷来找母亲借簸箕回去簸玉米仁儿,西邻的福奶奶来找母亲拉家常,一遍又一遍骂她的儿媳妇不孝顺,南村上大表舅来找我打听,城里头北门里的赵瞎子是不是还卖跌打膏药……
  我又烦躁了。
  母亲说:“你寿生大伯在南山看林子;他那里,也许清静些?”
  沿着夹在草莽中的蛐蜒小径,我向南山迤逦走去。山并不高,石倒很奇,我敢担保,它们中的任何一块只要搬到城里的公园里,都是使人欣赏不够的艺术品。树并不挺拔,却茂密,大半是近年来栽的松、栎、山榆、五角枫;树下长满灌木和野草,有豆儿大的红果和扣儿大的黄花。
  向阳坡上,绿树丛中,两间茅屋。截断的木头构成的院墙上,爬满野牵牛,木头的顶端,长了肉红色的本耳。
  我轻轻推开柴扉。见大伯正迎门坐在屋里拣选刚采来的树种,每一颗都拿手里端详半天,而后决定留下或舍弃。门框上,靠一柄使得锃亮的开山镢。
  端起清淡的野菊花茶,我问老人,为什么入了老境,不和儿孙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却一个人来到这林子里,不嫌孤寂吗?
  他自解放后一直当村干部,为乡邻父老做过好事,也做过错事;整过人,也挨过整。30年风云变幻,人事升沉,白了少年头。1979年后,看乡亲们都走上了正道,遂萌退志,主动要求来看林子。他说:“干了半辈子,有功,也有过;功过相低,不剩什么了。死前,为大伙儿务弄好一山林木,算是对子孙的一份贡献吧!”语气虽有点凄然,但可以听出内中确实包含着一颗火热的心。
  我一个人走进林中。我发现,此地无蝇,也无蚊,却有那么多蝴蝶,蜜蜂,无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在身边飞、耳畔叫。空气里,有松香味,有草木的青气,闻起来,心里麻酥酥的。巉岩上,一挂飞泉,下面,滴成一个不大的
  潭,潭边,流出一股水,扯成一条小溪。潭水,黛青色的;溪水,豆绿色的。鱼儿都露着黑色的脊梁,唼喋着小嘴,从潭里出来,游进小溪,玩够了,又顺小溪游回潭里。我跳水里,濯足,洗脸,水凉而润,顿觉心清神爽。又上岸,在浓荫里盘桓,流连,抚摸每一棵树,摩挲每一块石。最后,索性面对小溪,靠一棵老松,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我闭上眼。但闻冷冷的水声,细细的风声,和间或一两声山雀儿的轻悠悠的啼啭。还有一些声音,琐琐的,纤纤的,是蝴蝶飞过的翅翼声?是小甲虫在树枝上爬行时的足音?是枯叶落花掉地时的颤动?这些声响,融合在一起,时断时续,似有若无。哦,这是天籁,恐怕自远古的洪荒时代,自人类的童年,都是这样吧?这些声音,像一个细眼儿的筛子,筛掉了尘嚣嘈杂,剩下的只有幽静。我自己似乎一下子脱却尘缘,倏忽被净化了,竟忘掉了人世的纷争,个人的烦恼,似乎也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掉了时间和空间,好像我自己物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和这山林成了一体……
  我呆呆地坐在山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西沉了,晚霞消失了,暮霭降临了,多长时间都在恍惚迷离中过去。大伯来喊我回屋吃晚饭,我猛一惊觉,从树木的枝丫间看见,一镜圆月正悬在山顶的碧空,不多的星星眨着机灵的小眼睛,正调皮地看我呢。我发觉,月光下,这里的一切都更美。那树木,岩石,流水,还有大伯那简陋的茅舍,都闪着幽幽的光,酷似我在画上,在梦中看过的广寒宫里的景物,我自己也似乎飘飘欲仙了呢。
  大伯引我在林中走着。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耳边仍然是澌澌的水声,簌簌的风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吱吱的虫声。这些声音揉在一起,更滃染了山林的寂静,秋夜的清幽。我知道,这并不是大自然专为我演奏的轻音乐,不论我在与否,它总要响,就像山泉总要从山的心脏流出一样。这是天籁。
  我们走上一个高坎儿。朦胧的月光里,我依稀看到大伯鬓边的花发,两颊的褶皱,佝偻的背。他,是老了。我又想起他的关于死的话。是的,说不定哪一大,他会突然倒在山石上,树林里,丢下那把开山镢。我又想,何止他呢?我虽然正当盛年,面前还有很长的路,可同样会走到头,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倒在写字台前。但是,即使我们化为轻烟,化为朽壤,被后人彻底遗忘,而这青山永不老,绿水将长流,依然世世代代给人们提供薪柴和栋梁,依然朝朝暮暮要鸣奏流韵天成的音乐,不管有没人听。我进而想到,这青山,这流水,是不会忘记寿生大伯的,即使斗转星移,千百年后,它们也会借自己的风声、水声,告诉进山的后人,曾有一个诚心的老头儿把自己的一腔心血都点点滴在山间林中。这么说,大伯不也永生了吗?
  夜里,在低矮的茅屋里,我睡得十分舒贴,连梦境也是绿茵茵的。中宵醒来,我又听到了那微妙的天籁,像一只亲切的手,轻轻拂着我的面颊,像一阵温馨的风,缓缓吹过我的心头。我还听到了大伯那均匀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地,似乎和大自然的声响有机地交织在一起了,那么和谐,那么融洽。抬头着窗外,山影是暗绿色的,一眼望不透。流水像一道银线,闪着柔和的光。蓦地,我悟出了个道理:人今固然短暂,事业正是无穷,只要把自己的一切交付于人民的事业,又何必嗟叹个命的短暂呢?又何必计较个人的名利得失,别人的褒贬毁誉呢?我似乎一下子彻悟了。我盼望快点天亮,我有一肚子文章要写呢。
  
  赏析
  
  读过《庄子·齐物论》的,难忘头一节两位古人关于自然界的音响的对话。第一位说这音响有三种,叫做人籁、地籁、天籁。他生动地描述了大地发出的气即风的情景。另一位根据他的描述概括说这各种窍孔发出的风声也就是地籁。人籁则是竹萧所吹出的乐声。但仍然说不清天籁是什么,又向第一位请教。回答说:“所谓天籁,就是风吹万种窍孔发生了各种不同的声音,使这些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乃是由于各个窍孔的自然状态所致,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但天籁,能够用口描述出,并且形诸于笔墨吗?这似动实静,似静实动,似有形却又无形,似无声却又有声的天然东西,实在难以摹写。
  周同宾在破这个难题了。
  大凡写静,先以动来对比烘托。这是作文常法。《天籁》开始写闹市嚷嚷,写俗事塞心,接着去南山找清静,顺理成章。到了山间林中,捕捉天籁,就是写静了。但诸种物事又都是写声,写动,却在总体上,特别从人的感觉上显得极幽极静。为写静而写动,写了动却得了静,这是《天籁》这篇散文的妙处。
  试细细体味走进林中一段。几乎是由激动到入静的过程,由官能感觉(主要是视觉和听觉)到心灵感觉的过程。这一段中有“我闭上眼”四个字,可作为分界。上半是有声有色的山水画:身边飞、耳畔叫的蜜蜂、蝶,巉岩上的飞泉,豆绿色的小溪、黛青色的潭,露着黑色脊梁的游鱼,草木青气,松荫怪石。然后,他陶醉了,闭上了眼,凭着他的第六感觉,出现了一系列“慢镜头”,声音被“放大”,形象被“显微”,大自然奏出了梦幻般的轻音乐:
  但闻冷冷的水声,细细的风声,和间或一两声山雀儿的轻悠悠的啼啭。还有一
  些声音,琐琐的,纤纤的,是蝴蝶飞过的翅翼声?是小甲虫在树枝上爬行时的足
  音?是枯叶落花掉地时的颤动?这些声响,融合在一起,时断时续,似有若无。
  嘈杂使人想到了自己,寂静中却想到了宇宙,忘掉了自己。忘己才有境界。作者感觉到了天籁,同时发现了永恒。“哦,这是天籁,恐怕自远古的洪荒时代,自人类的童年,都是这样吧?”同时,作者自己就化入了永恒:“这些声音,像一个细眼儿的筛子,筛掉了尘嚣嘈杂,剩下的只有幽静。……好像我自己物化为一棵树,一块石,和这山林成了一体”。
  散文难得的是境界,《天籁》进入了境界。作者“呆”了,呆坐在山石上,忘了时间空间。文章接下去续写作者对天籁的痴迷:月夜,他漫步山林,澌澌的水声,簌簌的风声,吱吱的虫鸣,揉在一起滃染了寂静和清幽;中宵醒来,又听到像轻拂面颊的温馨的风一样的天籁。这是一种余音绕梁的写法,也是一唱三叹的笔墨。
  《天籁》的进入境界,还有重要的一层,即看林子的寿生大伯的人生意识和作者对自然界的永恒的参悟的交融。文章插进了寿生大伯,使得写景的血肉纳入了情节的框架之中,给作者对自然和人生的领悟有了依托的实体。寿生大伯入了老境,不享天伦之乐,却不嫌孤寂,要在死前为大伙儿务弄好--山林木,这实在是把有限的人生化入无限的永恒的一种明智的追求途径。或如老子所言“归根回静”“知常曰明”。因为,青山永不老,绿水将长流,即使斗转星移,千百年后,青山流水也会借风声、水声告诉后人,曾有一个诚心的老头儿把自己的一腔心血点点滴在山间林中。于是,在林间中宵醒来时,作者听到了天籁,也“听到了寿生大伯那均匀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地,似乎和大自然的声响有机地交织在一起了,那么和谐,那么融洽”。天籁是自然,是永恒,寿生大伯也是天籁。这样,文章就把景和理,自然和人生的描述融在了一起。这是对自然美的发现和赞颂,也是对人格美的发现与赞颂,把自然美人格化了,把人格美化入自然中了。把对两种永恒的赞颂融在了一起,增加了感性的厚度和理性的强度。当然,如果没有寿生大伯的因素,直写我在林间山中对天籁的感受和领悟,也会是一篇纯粹的美文,也可避免对好人好事的直白式赞美,但要写得好,也许需要更强的笔力。
  (孙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