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黄庆云传记

作者:阎纯德




  一个作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踏着他们散落在生活里的足迹,便能找到他们创作心理的脉搏。
  我问过黄庆云的生活。她给我讲述了一部历史: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个动荡的家庭。祖父本是一位到南洋做工的贫苦农民,结果暴富而归,便在广州置买家业,成了大户。可是他不到40岁就下了黄泉,接着家道中落,连房子也只好变卖。黄庆云说,她是亲眼看着那个偌大的家庭像一座冰山一样瓦解的,正如巴金在《家》里描写的那样。这个变故,自然是时代的原因:帝国主义资本挤垮了华侨实业,以及民族解放思想和共产主义意识对人们的影响。而她,则在“既不算寂寞,也不算幸福”中送走了童年。一个参加革命的姑姑惨遭杀害后,全家只好出走香港。这对只有六岁的黄庆云来说,说不上留恋,只有蒙眬的恐惧和迷惑。在人的一生中,童年虽短,却是宝贵的,记忆犹新的。“我似乎没有合乎规格的童年。我的父母成天都为生存而忙碌,从来没有关注我的童年。我很小就学认字,是外祖母教的。大约四岁左右,就认识几百字了。父母的谈话我不懂。当他们注意到我的存在时,便让我读那令人厌烦的四书五经。但也有一本叫我感兴趣的书,那是《史记》,我把它当作传奇来读……”
  童年,是一幅纯洁、明艳的画,永远镶嵌在她的记忆里。在她的身边,那些小伙伴多是穷苦的孩子。住在她家楼下的孩子是打绳的。他们一天到晚手执打绳工具,从这边到那边为妈妈打绳,背后还背着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小弟弟。那个跟妈妈到三楼的男孩子,小小的便干起大人的活儿了,她那时就想:“若没有他, 我们家就吃不上饭,喝不上茶……”还有许多孩子,都有大人一般灵巧的手,有的包陈皮梅,有的装酸柠檬……这是他们的童年,和她不一样。可也有一样的时候:虽然他们的家庭彼此没有来往,但童年的黄庆云与那些穷孩子却共有一个大沙堆,那便是共同的乐园了。他们有时一起抓石子,有时捡贝壳,有时“煮小饭”——就算是过家家了。这些小伙伴给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打石的孩子。那时香港到处开山,爆破之后,一些女人和孩子再用锤子将石头敲碎。他们的十个指头都用破布包着,可是锤子常常砸破自己的手指,弄得满手都是血。“有一个藤厂的学徒,住在我家对面。”黄庆云回忆说,“他的工作是洗藤条、破藤条,而他常被师傅用藤条抽打得鲜血淋漓。他挨打的时候,哭得叫人揪心;师傅不在的时候,他唱歌唱得令人兴奋。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还有一些同学,有的是织毛衣的、绣枕头的、织灯笼的,还有的是做小媳妇的。黄庆云在他们眼泪里浸泡着,于是那块纯洁的心田,便生出对罪恶的控诉,对弱者的同情;人类最善良的感情——人道主义,就在这时慢慢滋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像从每个小伙伴的背后,看到他们都拖着一条尾巴——他们的家庭和他们所处的社会。这些都化成信息,投进我不大开窍的脑子里,而后来,又是一呼即出的人物。”黄庆云的总结,是她童年生活的主要方面,自然是她日后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基础。
  黄庆云的父亲曾留学日本,读专科学校,回国后当过绘图员、测量员、教员,还做过小生意,经常失业,可他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好先生。妈妈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也当过教师、小职员、店员。可是这么一对,性格截然不同,一个慢,一个急,一个柔,一个刚。父亲是个乐天派,天塌下来当被盖;妈妈却忧柴忧米, 事事操心。妈妈只让她和姐姐努力读书,怕“玩物丧志”,连玩具也不给,小狗、小猫、小鸟更不许养。没有玩的,姊妹俩便以看别人劳动为乐:看菜农挑水浇地,竟要等到人家把池塘的水挑干才走,可池塘是永远挑不干的;在街上看小店里包粽子,也是要看到不包完不离开。对于幼小的黄庆云来说,世界是新奇的,充满了幻想和色彩。
  五岁那年,黄庆云有个故事,那完全属于她的独创。她从小胆子就大,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天她走过钻石电影制片厂,人家正教学员练习表演 “偷视”,她也站在那里看热闹。有人也招呼她试试表演,她竟得了100分。人家问她要不要学电影,她一口答应了。可是那时她连个名字还没有,只有个乳名“妹 妹”,于是人家便给她起了个名字“黄梅”,并且,几个月后这个名字竟在电影学习班的证书上出现了。在学习班里,有一次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哭泣”二字;这时,一个青年学员走到表演台上,手里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灰色长衫,边哭边诉——他哥哥在沙基游行示威时,被帝国主义枪杀了。他伤心的哭声,感染了所有的学员,黄庆云也第一次跟大家一起,流着泪,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几十年后,她不止一次描写沙基惨案,成了她作品中的重要故事。以后,她在《爱河潮》里拍过一个镜头,在儿童故事片《小循环》里,也拍了几个镜头。爸爸妈妈知道后,她的艺术生涯也便结束了。但这一段有趣的生活虽然很短,却是她写作生涯里很长的一章。
  黄庆云有个姐姐,可以说是她唯一朝夕相伴的“朋友”。亲姊妹间的最大乐趣就是互相讲故事,总题目是《两姊妹》。内容是姊妹俩如何帮助穷困的家庭做事,主人公就是她们自己。她回忆说:“我们把看到的一切劳动——种菜、烧火、上山砍柴、打石子、包粽子,都编进故事。有时姊姊讲,有时我讲,讲完一段 又一段,没完没了。凡是我们在一起,就秘密地抢着讲,晚上下了蚊帐不睡觉,窃窃私语,甚至上厕所也一起去——为了讲故事。到了我们能用字写的时候,就用算术本子那小格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到了对画画有兴趣的时候,又把那故事一套一套地画成连环画;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还演出……”这些最简单的故事,是她们生活的复述、童心的创造,是黄庆云文学之路的起点。
  大自然是性灵和诗的源泉,人类从那里走向生活,走向社会。
  有一年,爸爸在新界租了一个小园子,不仅种些青菜,还养些羊、鸡、鹅和鸽子,还有条看门的小狗。这地方可真是黄庆云梦想的天堂:田野、山丘、 蓝天、日月星辰……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羊由她看管,鸡鹅鸽子小狗也都是她的部下。像小马那么高大的母羊带了一只羊羔,小羊吃母羊的奶,她也学着小羊去 吮母羊的奶。她带着小羊去爬树,教小猪沿木杆,让小狗听她讲故事。于是,那《两姊妹》的故事更丰富了:她从飞着的浮云,想象到更多的事物;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声,河上的水声,野兽和飞鸟的叫声,那草棚外的世界,便走进了她的心。那时,她还没有上学,妈妈只是教她一些唐诗及浅显的课文,而大自然才是她最亲最爱的老师。在这里,她写下平生第一首诗:
  红红旭日东方升,照过小园缘材庭;
  花露已干人亦醒,羊儿觅乳一声声。
  
  [名家档案]
  黄庆云,女,作家。广州人。1939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1948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文学硕士学位。曾任《新儿童》主编。1941 年开始从事儿童文学创作。20世纪40年代任香港《新儿童》杂志总编辑,曾设专栏与小读者笔谈,因而有“云姊姊”之称。此外,曾以诗配画的形式在街头推广儿童文学,为街上儿童讲故事。解放后,回国内继续创作儿童文学。建国后,历任广东文理学院、广西大学副教授,《少先队员》主编,1959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主编过《少男少女》杂志。中国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国广州笔会中心副会长。著有诗集《花儿杂杂开》,童话集《金色的童年》《奇异的红星》,中篇传记文学《刑场上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