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我是扬州人

作者:陈孝全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江苏东海人,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歌散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等。
  高等小学毕业后,朱自华考入了江苏省两准中学(后改名为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他个子不高,坐在第一排第一座。在教师们的眼中,这个脸儿圆圆、身子结实的孩子,有点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学习认真,做事踏实,从不缺课。平时喜欢看小说,对文学有浓厚兴趣,颇有志向,曾自命为“文学家”。由于品行与学业俱优,毕业时,校方曾授予品学兼优的奖状。当时有一位同学不服气,认为学校小公,感到朱自华不及自己,但教师们都认为这位学生虽然各科成绩均优,但英华外露,不如自华老实浑厚。
  “广陵富佳丽,隋季此为京。”扬州在历史上曾享有“准左名都”的盛誉。山灵水秀,风物宜人,峰峦秀叠,园榭相连,“九里楼台牵翡翠”,令人口小暇接,美不胜收。自古以来人才荟萃,文化发达,历代诗人如李白、杜甫、苏东坡、欧阳修等均曾流连于此,寻幽探胜,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瑰丽诗章。扬州也是一个英雄城,在抵抗异族侵略战争的历史上,曾谱写下无数辉煌的篇章,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文物古迹。古城的绮丽风光和浓郁的崇尚文化的风气,于无形中陶冶着少年朱自华的性情。养成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向往自然美的情趣。
  对扬州明媚山水,朱自华有说不出的喜爱,但他有自个儿的选择。在扬州西北郊有个清瘦秀丽的占典园林“瘦西湖”。它原名保障河,亦称长春湖,清钱塘诗人汪沆从西湖来此游览,即兴作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着瘦西湖。”从此保障河遂有是称。瘦西湖蜿蜒曲折,州屿散落,山环水抱,堤边一株杨柳一株桃,红绿交映,风光秀丽。但是,朱自华对它却不太喜欢,原因就只在它“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两岸花柳全依水”,他认为扬州的好处,大半在水上,在护城河下船,有七八里河道,曲折而幽静,沿河有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平山堂等著名风景。小金山四面环水,山水相连,波光烟影,亭阁增辉,小土山上有风亭,半山间有月观,可以望水,也可以观月。五亭桥呈拱形,中间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五亭桥有十五个桥洞,朱自华以为,远望最好,看水中倒影也妙,如乘小船在桥洞中穿来穿去,则更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那里游人少,很是宁静。朱自华喜欢登堂闲坐,远眺江南诸山淡淡轮廓,深感以古诗“山色有无中”来形容这一景色,恰到好处。扬州游船有多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他小时候常跟父亲在船里听谋得利洋行的唱片,领略河中美景。“小划子”则像一瓣西瓜,他感到“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扬州美丽的山色湖光,如雨露般滋润着少年朱自华的心灵,哺育着他的感情世界,丰富着他的想象力,致使他的情怀永远氤氲着诗情与画意。
  但,朱白华最喜欢的还是抄过天宁门,向东上梅花岭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冢。史可法于明弘光元年,率部抵抗清兵,誓守孤城,坚持十口,城陷被执,小屈殉国。后人在梅花岭建祠筑冢,以志纪念。辛亥革命前,朱小坡(朱自清的父亲,鳊者注)曾住在史公祠养病,朱自华陪侍在侧,常常听他讲史可法领导扬州军民为保家卫国、抗敌殉难的悲壮故事,对史可法的忠贞精神和民族气节无限崇仰。上中学后,他得暇就上梅花岭史公祠,凭吊他所钦敬的民族英雄,还写下小少诗文。
  扬州茶馆最著名,吃的花样也多。假口里,朱自华也常常光临茶馆小吃以消闲。在北门外有一条小街,茶馆最多,店名也风雅,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等。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生意,有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有义香己热的炒白果,有五香牛肉,还有著名的烫干丝。最可口的是小笼点心,有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还有菜包子、菜烧卖,特别是干菜包子,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便轻松地化去。扬州的茶食太有味了,因此给他的印象特别深,以致许多年后他还记得绿杨村茶馆随风飘扬在绿杨树上的幌子,使他想起“绿杨城廓是扬州”的名句;还记得茶馆里幽静的小池、丛竹和茅亭,感到上海、北平的茶楼都不如那里雅致。他还满怀深情地惦念着那里的小笼包子,说:“我离开扬州,也来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的心里”,“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这是朱自华日后谈到“儿时的梦”时说的话。在那飞去的童年之梦里,留给他“甜蜜蜜而又酸溜溜”,多少又带点“惆怅”滋味的,便是家里为他包办的终身大事了。
  朱自华是朱家的长子长孙,在封建家庭里,他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因此当他还不满11岁的时候,长辈们便为他张罗亲事了。很快就说上了,是曾祖母的娘家人,在苏北一个小县城,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姑娘比自华还大四岁,个儿高,裹小脚。那时他还小,根本不理会这事儿,印象最深的倒是每年那边乡下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烟管,带来的小麦粉和白薯干很好吃。大约在他12岁时,姑娘害痨病死了,因此母亲又为他的亲事着急,她托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不久,裁缝物色了个钱家的姑娘。钱家有两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给白华说的是正太太的大小姊。接下来便是相亲,一天,母亲给自华穿上枣宁绸袍子,黑宁绸乌褂,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千叮咛万嘱要他留心些。裁缝把小自华带到一个茶馆里,早有一位30多岁的先生等着,先生方面大耳,穿着布袍马褂,为人很慈祥,他不住地打量着自华,看得很仔细,并问他念了些什么书。他对孩子的长相很满意,认为“人中”长,不是短寿的样子,就是看他走路,怕脚上有点毛病。但不管怎样,总算让人家相中了。那么,对方姑娘是什么样子呢?母亲不大放心,便派亲信老妈子去看,回来报告说,大小姐比自华大得多,很胖,坐下去满满一圈椅,二小姐倒是苗条的,母亲听后不太乐意,以为胖了不能生育,有意和二小姐结亲,谁知裁缝一传话,对方生了气,不答应,事情就这样吹了。母亲只得重新罗致,隔了一年,她在一次打牌时,遇见一位太太,她有个女儿和自华同年,跳跳蹦蹦的很是聪明伶俐,于是派人去探口气,对方也是做小官的,门当户对,很乐意做这门子亲。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不料半途却出了岔子,原来本家叔祖母家的一个老妈子熟悉这家内情,说这小姐不是亲生而是抱来的,母亲一听心又冷了。转眼间,又过了一年,朱小坡得了伤寒病,请扬州名医武威三诊治。有一天,母亲从医生的轿夫口中,打听到武家有一位小姐和自己儿子同庚,于是和朱小坡商量,并托舅舅探武医生的意思,对方一口便答允了。朱自华的样子武医生见过了,武家小姐长得怎么样?母亲还是老规矩,派老妈子去相看,回来报告说不坏,就脚大些。母亲让人传话去,让小姐裹上点儿脚。其实,老妈子去相亲时,武家让自己的女儿躲开了,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姑娘。
  朱自华的婚姻命运就这样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操纵下确定了。这时他才14岁。
  扬州这个古城与朱自华的关系是太密切了,他的人生途稃是从这个站头出发的,他生命史上的第一页是在这儿写下的。他的祖籍在绍兴,但这个城市对他是太陌生了,只小过小时跟母亲回去过两回,每次只住一天,家里除了母亲外,没有一个人会说绍兴话。他是在扬州长大的,在这儿受教育,在这儿定终身,他的祖茔也在这儿,因此他尽管对扬州某些方面有点“讨厌”,但在感情上,对它却是“渐渐亲热起来了”。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他满怀深情地说:“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最深最久;种种悲欢离舍,回想起来最有意思。”他终于公开宣称: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何况我们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算是扬州人的。
  但是,这个“扬州人”,从两准中学毕业后,“就不常在扬州了”。他迎着时代的风雨,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