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背影》和背影

作者:傅永东




  从古到今,赞颂母亲的诗文,数不胜数,歌吟父亲的屈指可数,这其中又得首推朱自清先生写于1925年10月的《背影》。
  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中正面描写人的体态肖像的,汗牛充栋,而直接以“背影”入题的也不多见,尤其是描写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年男子,更是微乎其微,朱自清先生的这篇散文,不说是绝后,至少也是空前的绝唱。
  背影,男性的背影,究竟有什么独特的魅力和意蕴,令朱自清先生动容和朱自清以后的我们感慨和怀想?
  中国古诗推崇传神写照,而非据实描摹。在背影的传达上是表现而非再现,大多又集中在送别诗里,望着友人渐去渐远的背影,诗人的视线随着离情在摇曳、延展和追踪:
  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柳永的《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些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寓人于物,融物入景。将友人逐渐模糊的背影幻化为雪上足迹,天际孤帆和江天暮色,亦可以解为友人熟悉的背影看不见了,可容纳背影的景物依然在眼前,将有限的渐隐的背影换成了无限的、清晰的景物。于此,我们深深地为古典诗人笔下的“背影艺术”而击节赞叹。
  朱自清笔下的背影便有了另外一种风景。父爱,人人心中所有,“背影”非人人笔下所有。作者写慈父之爱,不从正面着笔,反从背影落墨,选择的角度既新颖又别致,确乎别具匠心。确实,文学史上,《背影》可谓空谷足音,然而在艺术史上,如绘画、雕塑、摄影、电影中,“背影”的出现频率还是颇高的,几乎所有的造型、摄影艺术家都有此类作品,如霍德勒的《夜》、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布歇的《沙发上的裸妇》、马蒂斯的《浮雕》、曼雷的人体摄影《姬姬》等等。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当代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盖拉眺望地中海》,在一个犹如用许多积木构成的方块框架中,盖拉一个美丽而性感的裸妇正凭窗眺望地中海,她身材健壮,双臀浑圆。她为何眺望,此时的感念如何,我们因不能看见她正面的表情而无从猜想。当代著名作家莫怀戚和他的学生曾对这幅画进行过饶有兴味的欣赏:在学生们各抒己见的发言后,老师说:“我感到这幅画,表达了达利对盖拉的感觉:她的真实的肉体美,和她精神气质上的神秘意味,盖拉的人体和神韵——她所处的时间与空间,都是超现实的。”这些背影几乎都是女性的、裸裎的,题目本身是无言的、没有任何和其他背影不同之处,但是艺术家通过他们把自己的艺术观念、审美理想间接乃至深刻地表现出来了,诸如:人性、自由、爱欲等。中国新时期的电影出现了裸背,一是张艺谋的《菊豆》,杨天白透过壁缝窥视菊豆沐浴、更衣,借此说明人性的春潮是不可阻挡的;二是叶大鹰的《红樱桃》,少女楚楚光洁、美丽、稚嫩的后背,被纳粹党徒纹上了罪恶的鹰徽图案,美丽受到了丑恶的强暴,纯洁不幸被肮脏玷污。
  相比之下,朱自清父亲的背影,既不撩人情思、引人遐想,又不深奥玄秘,尽管父亲“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可父爱之情呼之欲出,爱父之情溢于言表。父亲那蹒跚过铁道,吃力爬月台的肥胖背影,确实与造型艺术中的背影在视觉美感上不可同日而语,然而那份酽浓而深挚的父子情,将令那些艳丽而性感的背影,永远望尘莫及。于此,朱自清平淡中的真诚,随意中的深刻,形象中的哲理,平凡中的伟大,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他的文风,更是他的人格。
  背影,竟有如此魅力,却被我们忽略了。滚滚红尘,名缰利索,红男绿女。我们太以貌取人,从发型到足履,从上衣到下装,更有万万不可忽视的脸蛋和脸蛋上的五官,打扮了又修饰,不停地美化要么为“回头率”,要么为好印象,其中的功能目的已昭然若揭;偶尔遇见那些“背影”舒服的,可眼前一瞥,因惨不忍睹而大失所望。
  看来,背影一如远天的杳鹤,愈来愈远。那背影所凝聚的力量与信心,辛劳与沧桑,意志与希望,何时能让我们在不经意的一瞥中或长久地凝视后,有所感悟,又有所发现呢?
  今天,我们再次和同学们捧读《背影》的时候,已是21世纪了,20世纪的背影还新鲜如初,回望寒风中的时间老人,蓦然间,他的背影正定格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