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作者:朱 湘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可以说是一个历久而弥新的永恒主题。民间有云:“积财千万,莫过读书。”读书是中国传统家庭恪守不移的信条,读书而知礼,读书而明理,就尤为重要了。
   (渝 生)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够我们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它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内涵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猎犬风一般快地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声,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扶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很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妖娇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花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肩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但看来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排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现古代的收藏家或者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人间?是子孙不肖,将它舍弃了?是遭兵逃跑,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地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而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采樵,有的放牛,不仅不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和凌辱,然而他们天生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