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乡土散文新家:谢宗玉

作者:李凤东




  《散文选刊》曾称谢宗玉是新世纪以来在中国散文园地出现的一个散文新家。在林林总总评价谢宗玉散文的文字中,史铁生说:谢宗玉的散文好在是把一条朴素的路铺向自己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眺望;张炜说:他的感想与记录是独一份的,别人无法重复;迟子建说:谢宗玉散文有“忧郁的晴朗”。如果你知道刘亮程,那你肯定也听说过谢宗玉——散文界所谓“北刘南谢”,即指这一北一南两个来自田野的农家子弟。今天让我们走进“谢宗玉的村庄”。
  (编 者)
  
  【作家档案】
  
  谢宗玉,1972年生。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大家》《芙蓉》《莽原》《青年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天地贼心》、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村庄在南方之南》等。共有四十多篇散文和小说入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和小说选。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长沙文艺之星等多种奖项。被《散文选刊》评为2001中国散文排行榜20强之一。有十多篇散文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和读本。
  
  【作品选读】
  
  风来银光动
  ·谢宗玉
  
  等叶子都长成了,阳光饱满的时候,又有风,村庄就活跃了,像个万花筒。
  在梦中,我总想起那些个阳光在嫩叶上闪着碎银的日子,那些日子,心情特别明亮,明亮得就像叶子上的银光;也特别轻松,轻松得就像片片招摇的叶子。那些日子,我们连走路也不规矩,而是蹦着跳着,在摇曳的村庄上,在翻腾的绿浪里,在闪烁的银光中,穿行。把自己想象成任何一种快乐之物,迎着风尖嚎,风扯碎我们的嚎声撒在绿浪银光中,我们的快乐就播种在村庄里的角角落落了。
  怎么来描写意象中的那些风中之光呢?风轻轻重重、东一丛、西一丛走过无垠的绿野,像是一张张虚网在掠捞禾尖上的碎光,但碎光如灵巧的鱼儿,风来即隐,只剩下一片水域般的虚影。风在田野上网来网去,特别快,但光亮更快,总在风来之前的一刹那,隐成灰影。而风刚去,又立刻跳上叶尖,自由自在地闪。风什么也捞不到,却把平时安安静静的原野弄得波逐浪涌的样子,好看得不得了,让幻想看海的孩子,梦中不再是一片空虚。
  村前是一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要触天了,比村里的任何东西都高。站在树底,不管风从哪边吹来,都像是在向上斜吹,树的叶子都哗哗哗地朝上涌动。大概是白杨树长得又美又高吧,阳光也一副特别垂青的样子,把好多光都聚在树叶上,树叶亮得刺眼。而风一吹,片片光亮就像要挣脱树身飞向天,晚上做星星呢。可又挣脱不了,就在树枝上频率极快地颤抖,把清晰的碎光抖成光雾,然后树身就都成了一丛丛燎天大火。只不过,全天下恐怕都没这么明亮的火苗,而火苗中竟还掩藏着深深的绿。
  光在微风的水面上,趁四下无人,有清算自己家私的意思,把片片碎银全都摆出来了,然后一片一片的计数,但风不让,突然来一阵强的,恶作剧般把水面搞得混乱,所有的银光就混成一片了。但光不恼,等强风过后,又把家私摊开,不耐其烦地数,然后就是一天。
  光沾在柳叶上,柳枝就成了锡箔包成的门帘;光沾在西墙上,西墙的爬山虎就成了一只只装满绿液的玻璃杯;光有时也与风合作,把人家的玻璃窗当作镜子,摇着晃来射去,在日光照不到的墙根屋角,寻找它们阴雨天丢失的家什。
  有风的日子,最美的阳光在后山谷的轻瀑前。我也是偶尔一次与小妹玩耍时才发现的。雨季已过,瀑布薄薄的像轻纱,风来纱摇,像抓了一把一把的阳光朝外扔,扔得满天满山都是。然后就觉得天上的太阳反倒不是太阳了,世界上的光明都是这瀑布扔出来的。这还不算最好看,最好看是站在谷底,仰头望着如纱似雾的瀑布,透过瀑布,阳光就不再是白光了,而成了七彩的霓虹,满目都是,到处都是,一个个缤纷的光环,把我和小妹层层笼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快乐的了。后来,我再带别人去看,却很难看到这奇异之景了。要不多不少的瀑,要明明亮亮的光,要恰到好处的风,谁说不难呢。
  童年是清苦的,但记忆中的童年总充满着种种无法抹掉的快乐,让我回忆起来常这般没完没了。
  
  蜜蜂
  ·谢宗玉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多么奇特啊。
  是在春天,阴阴的天气突然放晴,村庄里所有的事物跟着明亮起来,连灰灰的瓦楞湿湿的墙角也如墨玉般泛着淡淡幽光。当然村庄最耀目的事物,则数田野的油菜花。那种炫目的金黄,铺天盖地,云蒸霞蔚,将村庄团团围住,黎青的村庄就成“黄金盘里一青螺”了。
  油菜花最灿烂的时候,又有阳光,村庄里最热闹的就数那些蜜蜂了。谁也不知那些可爱的小生灵来自何方,没几日,村庄的空间就到处充满了它们的身影。早晨,父亲要出门,那些小小身影,像流星雨般,在父亲眼前横飞、竖飞、斜飞。尔后突如一粒石子,迎面朝父亲射来,让父亲避之不及。也有的时候,它只从父亲耳际斜擦过去,父亲一扭头,它早逃也似的飞远了,空气中只留下它触弦般的嗡声,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一个错觉,很快父亲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阳光丝丝分明,瀑布般倾泻在父亲前方,迷乱着父亲的目光。
  南墙照着阳光,照着阳光的南墙居然成了蜜蜂的憩栖之地。蜜蜂在南墙边飞来舞去,突然朝墙壁上一撞,父亲正担心它会受伤,它却像学了隐身法似的不见了。父亲走近一看,才发现南墙上有星星点点的小洞,蜜蜂都钻到小洞窟里去了呢。父亲这时就会讶然地站在一旁,感叹才来几日的小东西竟比自己更了解村庄。然后父亲就会觉得村庄的神秘又加了一层,自己在这个村子居了半辈子,竟不知墙壁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洞窟,而现在知道了,父亲又不知它们是怎么来的。父亲怀疑是雨水的原因,但雨粒大概只能将土墙打成坑坑洼洼。父亲又怀疑风也参与了这项工程,但风也不可能将洞儿雕琢得这么圆滑。然后父亲就知道,夜里鸣叫的虫子一定曾借居过这些洞窟,为了舒服,它们摩摩擦擦,钳钳咬咬,洞穴就成现在的样子了。也许还差一点,但新近迁进的蜜蜂随手加以改造,温暖而舒适的洞穴就真的成了……父亲站在那里胡思良久,然后被一声鸡鸣、一粒犬吠或者被母亲的手捏了耳朵,才会惊醒过来,父亲笑笑,摇摇头,去东坡翻土种豆了。这时节种的豆叫六月黄豆,豆期短,一到六月就能收了。
  父亲没弄明白的事物,闲散在家的你会接着弄明白的。先是黄狗儿逐着一只低飞的蜜蜂到了南墙,见南墙边群蜂乱舞,就呜咽着轻吠起来,你一好奇,自然会跑过去看。然后你就会发现父亲已发现的秘密。接着你还发现,蜜蜂儿不但飞进,而且飞出,在南墙边绕一圈,然后飞远。你带着黄狗追出去,就看见村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浓郁的花香异常的熏人,闯进花丛中的你突然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思维恍惚着,花外的村庄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慢慢地,就习惯了那种明艳和郁香,清醒过来的头脑突然一激灵,四处便听得嗡声大作,像似在淋一场音乐雨。而花的海洋也是舞的海洋,你再度被眼前奇异的景致弄呆了,洇浸在音乐中的小小身子变轻,变轻,渐渐飘浮起来,感觉自己也成了花丛中万千蜜蜂中的一只。翕动着薄透的翅膀,从一朵花蕊飞到另一朵花蕊,然后沾着一身金黄飞回村庄。
  晚上问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母亲,母亲说那是蜜蜂在酿蜜。你就想,这样下去,南墙的土砖要不了几年不都成糖砖了吗?夜里有梦,是父亲下令拆了南墙,然后把糖砖一块一块往粮仓里搬。你兴奋不已,一边搬着,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满嘴余香,梦醒犹存。
  起来后你想找个法子不让蜜蜂浪费才好。你找来一个小小透明的玻璃瓶,来到南墙边,用一支木签伸入洞穴,轻轻捣拨,小蜜蜂受了骚扰,就会吱吱吱地叫,这时你忙把瓶盖拧开,将瓶口对着洞口,小蜜蜂一爬出来,就飞入瓶里了。没半天,你就用这样的方法捉了好多的蜜蜂。然后你又采些油菜花往瓶子里塞,你希望蜜蜂在瓶里帮你酿出蜜来。但两天过去了,它们都没动静。你就怀疑它们要新鲜的菜花才能酿蜜,然后你私自与蜜蜂许诺:你这时放了它们,等它们采蜜之后,再飞回你的瓶里。蜜蜂无言,你就当它们同意了。于是把瓶盖拧开,一只,两只,三只……所有蜜蜂全飞走了。你一厢情愿地握着瓶子在村口守望,但再没有一只飞回来了。你无限怅然,却也无可奈何。其实你也知道,蜜蜂是不懂你的许诺的,但你若是再把它们关在瓶内,要不了多久,它们都会死去。你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放了它们。
  整个童年,你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办法,让蜜蜂聚集起来为自己酿蜜。但一年一年的花季来了又去了,你找不出任何法子。
  后来,养蜂人终于出现在你们村庄……
  然后,你终于见识了将万千野蜂聚在一起酿蜜的法子。但那时你已长大成人,你在狠咬书本,决定由一个乡村人变作一个城里人。养蜂的梦想在你的头脑中只剩一个依稀的背影……那一刹那,你感觉了成长之痛。
  
  【超级链接】
  
  谢宗玉印象
  ·陆 梅
  
  生活中的谢宗玉是一名文职警察,供职于长沙市公安局。现实生活中,他像个尴尬的局外人,疏于应酬。别人喧嚣,他安静;别人交杯换盏,他一个人溜出去,嚎着叫着拥抱大片大片芦苇,像个欢快的孩子。可谢宗玉到底已是3岁孩子的父亲,他得爱他、培养他;他自己喜欢画画,逢画必看,可条幅下的标价每每提醒他身为文人的囊中羞涩。于是,即便对都市的浮华有某种程度的不适,谢宗玉还得努力做一名好警察。朝九晚五,有时双休日也加班。通常写作在早上六点到八点。晚上看书, 抓什么看什么。“我不大出门,甚至连北京都没去过,也不怎么跟本市的文学圈闹到一块。”当谢宗玉笑着讲述他的生活、他的喜欢、他的不适的时候,我能够理解“这个略带一点土气、略带一点羞涩、默坐在别人笑谈里的年轻人”,他的心是静的。他对乡村生灵、阳光雨水、四季农事、死亡婚配的描绘,是追忆又是缅怀,更是对庄稼一样朴素情感的内心守望。他是有意要和现实保持一份距离,如此,才有沉静质朴的表达。可那是写散文时的谢宗玉。
  写小说时的谢宗玉,却是幽默的、俏皮的,文字充满奇异的想象,乐于制造一点心理恐慌、甚至血腥场面。仿佛一个悖谬的玩笑,谢宗玉有心经营他的小说,自大学起发表第一篇小说,已断断续续写了两部长篇,多个中篇,却未得到评论界半点关注的目光。2000年往河南洛阳跑一趟,随手写下一篇《麦田中央的坟》,朋友却说好。投稿到《天涯》,编辑从一堆来稿中发现,约他再写,并集束推出。如此激发了写散文的兴趣,于是“猛写特写”,《莽原》《大家》《人民文学》《散文》《中华散文》到处都有谢宗玉的散文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