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吃土的人

作者:常新港




  我们家楼下的十字路口,像是一个通向天堂的车站,每到一个特殊日子的夜晚,总有人点起火堆,为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烧纸寄钱。我从来不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寄钱,也不知道在天堂的家人生活是否宽裕。我长这么大,跟父母亲住在同一个世界时,就没想过父亲母亲的经济生活现状。他们在天堂,我还是没想过这个简单的问题。他们还都健在时,我只知道自己困难了,第一个就是找父亲寻求帮助。
  头一天的夜里落了雨,地上是湿的。早上,我送上学的女儿经过十字路口,她看见了一堆堆的纸灰,问我,地上的黑灰是什么。我说,是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寄钱。她说,把纸钱烧了,在天上的人就能收到吗?我说,也许吧。女儿问我,你为什么不给爷爷奶奶寄点钱呢?那一瞬间,我很是羞愧。我不能说,烧纸寄钱只是一种形式。也不能跟女儿说,这是一种活着的人为活着的人找一点安慰而已。我不敢说。那时占据我脑子里的是,我死后,女儿会怎样想?她会想到另一个世界的我,住房是不是宽敞?每天的早上有加奶的咖啡喝吗?我是不是还欠着活人的债,在另一个世界打工还钱?
  我想念父亲了吗?
  在那个夜晚,我坐在家里,把灯关了,让自己跟夜在一起。在一个人特别想坐下来的时候,他是被一个跟踪的良心影子追累了,他要休息了。我就是累了。在静夜里想念父亲,他的影像会十分的清晰,他总是紧闭自己的嘴,把他内心的快乐和痛苦都藏了起来。跟他留下的黑白照片一样。我想念的结果是,我欠了父亲的债,巨大的债额。
  父亲在世时,一直不想住楼房。他总是希望自己的小院里有块地,种些豆角茄子。他也总想听见小院子里有小鸡小鸭的叫声。他坐在果树下看报读书,望望没有遮掩住的天空。他喜欢这样的小院和小院里的声音。
  冬去春来,父亲总是站在院子里等着北方大地的解冻。他早早就把小院里的地收拾干净,把头一年留在地里的杂草拢在一起,点火烧掉。他总是嫌北方的春天懒惰,姗姗来迟。我看见父亲在这样的季节,手里提着一把铁锹,在地上试着挖上一锹,看看地下的土是否暖透了,可以把豆角、黄瓜、茄子种埋入土中发芽?父亲心里的春天来得总是很早,他站在地里等候久了,就会显得焦躁和不安。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着天骂上几句。父亲除了在前院子辟出一块地,他在后院也围出了一块地。后院的那块地,因为房子的遮蔽,很少能见到阳光,所以,点了种子,到了秋天也有收获。没有阳光,植物就缺少氧料了,这个道理,父亲很懂。但是,他想办法让后院里的地繁荣起来。他弄来几棵生命力顽强的沙果树,让它们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第三年,父亲的后院子果然苍翠繁茂,引来鸟雀祝贺。
  我很少回家。一年也只是几次,除了年节,也就是路过时,去探望父亲。每次去,我都在远远的路上,看见父亲弯着腰在院子里拔一拔草,摘几个果子下来,用手搓一搓,咬一口。我猜想,父亲对自己种下的西红柿、黄瓜、辣椒是非常满意非常欣赏的。夏天时,父亲的阅读和备课都是在院子里度过的,那时,我坐在父亲对面,鼻孔里荡漾着清香的空气,看着他的头发慢慢变白。父亲的房子很旧了,遇到北方多雨的季节,屋顶会漏水,把屋角都污染了。父亲不厌其烦地找来工人,修屋顶,刷房子,就是不住楼房。父亲的学生很多,他们都是坐在院子里听父亲叙述人生的遭遇和感动。当父亲讲到人生的不平之事时,院子里的植物都在微风中颤抖,讲到幸福时,院子里的花草都会舒展它们的快乐。
  父亲去逝时,都没离开他的旧房子。我知道,他离不开小院子和生长在土中的那些生命。我想,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找到一个小院子,并在天堂的土中,种下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着我去看他。在一个有雨的早上,我还没醒来,突然听见了父亲对我说:“来玩吧,我这里有一块地,还有一个小院子。”我醒来时,心里难言的伤感。父亲一生只需要一个小院子,和一小块土地。我跟他院子里的一根黄瓜一个辣椒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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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 阂
  ·常新港
  
  张石牙扛着行李,一走进陌生的学生宿舍,就感到一股冷意,把初上中学的新奇和兴奋的情绪冲淡了。有几个同学对他冷冷的,把上铺一个漏雨的角落让给了他。他听见下铺几个学生小声嘀咕:“他爸就是张木头!”“对!他没有妈!”
  “河边上那间独屋是他家的!”
  “还有那红桨独船也是他家的!”
  “喂,”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拍了拍张石牙的床铺,“洗洗脸!”那人端着一盆水。
  张石牙心里涌出一股感激之情,急忙从上铺跳下来。
  当四目对视时,张石牙愣住了,这个端水的人就是被爸爸从船上掀下水的王猛!王猛长着一头刷子样直立的头发。
  王猛也认出了他,扭头把一盆水“哗”地泼到门外。
  以后,张石牙感到了王猛在同学中的权威性。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孤独了。
  出早操,没人叫他。
  他的衣服从晾衣绳上落下来,没人拾。
  踢足球时,场上明明缺少队员,王猛也不让他上场。
  一天,张石牙一进宿舍门,迎面掉下雨点。低头一看,白褂上染上一小串蓝墨水。
  “你怎么能这样?”张石牙看见王猛正在摆弄手里的钢笔。
  “对不起,我的笔不出水,甩了两下,凑巧你进来。”
  张石牙忍住了。
  下午踢足球,人太少了,王猛才让石牙上场。石牙憋足劲玩命踢,想让同学们知道他踢得很好。可惜,一大脚,竟把球踢到操场边上的水泡里去了。
  “就这点本事!真无能!”“败兴!没劲!”有人双手叉腰,用眼斜瞪着石牙,吐着唾沫,不满地嗦叨着。石牙红着脸,连衣服都没脱,跳到水泡里,把球捞出来。当他拧着湿衣服,在球场上来回奔跑时,他发现,同学们不再把球传给他了。他慢慢站住了,默默退出球场,呆呆地看着欢笑的同学们。
  晚上,石牙刚走进宿舍门,屋里传出窃窃笑声。石牙听出那个粗嗓门是王猛的:“谁也别说,谁说是小狗!”
  石牙一出现在门口,几个同学都愣住了。他们踢完球,正在用一块毛巾轮流洗脚。那毛巾正是石牙洗脸用的,这是一块带着红白方格的毛巾。
  石牙久蓄在心底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扭头冲出门去。这污辱和歧视使他忍受不了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和王猛结下的私怨带来的,可为什么把恨都发泄在他身上?就因为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有人拉他的衣服。他一回头,是黑小三,班里最小的同学,王猛的影子。
  “石牙!别哭。我也用它擦脚了,一共擦过两次……刚才,我用香皂把你的毛巾洗了。你要不愿意,我给你买一条!”
  张石牙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