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离情与别景

作者:顾亚琴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一篇《别赋》不知引发了天下多少离人的共鸣。伤别,伤感相聚时的匆匆,或是再聚首的遥遥无期,大约是不分年代也不分疆域的吧?可以说,这是一种穿越时空人皆有之的感情。然而,一样分别几多别绪,这中间怎一个“愁”字了得!历代文人墨客写离别的诗作可谓多如牛毛,其对于离情别绪的表达也可谓因人而异,各有千秋。
  我们最早接触到的送别诗要算大诗人李白的《赠汪伦》了: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首小诗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情,赞颂了真挚、深厚的情谊。妙处在于结句的比物手法的运用,将无形的情谊转换为生动的形象,空灵、自然而耐人寻味。桃花潭就在附近,诗人信手拈来,用桃花潭的水深与汪伦对自己的情深作对比。“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句,清代沈德潜评价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的确,这两句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将两件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有了“深千尺”的桃花潭水作参照物,就把无形的情谊化为有形。潭水已“深千尺”了,那么汪伦的情谊有多深呢?
  如果说本诗对于别情的表达是直抒胸臆,不吐不快,那么,他的另一首诗《送孟浩然之广脚则是含蓄内敛,不着痕迹了: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一幅大写意的江畔送别图,全诗却没有一个字提到离情别恨。所以唐汝说这首诗“目力已极,离思天涯,怅惘之情,俱在言外”。诗的前两句是叙事,故人,当然是指老朋友,孟浩然是盛唐诗人中年纪较长的一位,现在这位值得尊敬的“故人”要离去了,要告别千古胜迹的黄鹤楼了,之所以在诗中重提此楼,大概是因为李白曾在黄鹤楼上,多次与“孟夫子”流连忘返,忘形尔汝吧。而且此处又有古代仙人子安乘黄鹤经过的种种神话传说,也为孟浩然的离去增添了几分遐想。就在这烟花似锦,春光如梦的季节里,在黄鹤楼脚下,送孟夫子顺江东下,直赴那人间天堂的扬州名城。此时,他又有多少话想对孟浩然倾诉呀。想一想,他在《赠汪伦》诗中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时的潇洒,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不但没有在分手之际“踏歌”,甚至在孟浩然已经登舟远去之后,还独自一人默默地伫立江边,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下,目送友人登舟而去,孤零零的一片帆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剩下的只是浩浩荡荡东去的流水。此处,没一个字说别道愁,然而,一个“孤”、一个“惟”使别离难遣之情、茫然若失之意尽在眼前,可谓余意无穷,感人至深。此情此景,令人无法不联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刘勰有云“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便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境界。
  相形之下,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既有饯别时景物的描写,又有直抒离情的劝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清晨,微雨湿润道路,老天仿佛也知人意,洒道送行。客舍饯别,倍添愁情。雨后的柳条更加鲜亮,青青柳色寄予着款款挽留之意。这两句中,“朝雨、青柳”与元二即将远赴安西的荒凉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得故乡的亲切可爱。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饯别宴上,酿满别情的酒已喝了许多,殷勤告别的话已重复了很多遍。友人使命在身,再也无法挽留,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再干一杯吧,西出阳关,再也没有老朋友陪你喝酒聊天了,也见不到亲切而熟悉的故园景物了。诗中的“阳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南,当地人烟稀少,风物荒凉。本诗后收入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题作《渭城曲》,谱乐时末句反复叠唱,所以又称《阳关三叠》。
  古代疆域广阔,交通不便,因此,送别诗大多格调低沉。然而也有例外,高适的《别董大》就是一例: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前两句写景,广阔的黄云,错黄的阳光,北风扬雪,大雁南飞,天地间一片苍茫。这些极富西北景色特点的描写,浓浓地渲染了相互间的离别之情。后两句诗人笔锋一转,意境也豁然为之开朗、清新:“莫愁”三字,一则点明离情,二则承上启下,翻出新意,直写诗人的劝慰和赞誉。反问句式既含蓄曲折,增强了说服力,又显得情感直率而亲切,使人感到格外温暖,语句也朴实自然。
  此外,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句一扫辛酸感泣、黯然神伤的情态,对友人备加宽慰和劝勉:你我虽然天各一方,但因为有知心朋友存在,也如近在咫尺之间。你我的心紧紧相连,我们的友谊不会因山高路远而消失,反而会变得更加美好。这里,诗人用豪迈的语言,鼓励友人振作精神,勇敢地鼓起新生活的勇气。总之,这两句诗既是劝慰友人,也是聊以自慰,表现了诗人乐观豁达的胸襟和对友人的真挚情谊,也道出了诚挚的友谊可以超越时空,缩短距离的哲理,使全诗充满了清新健康的气息,境界壮阔,格调高昂。
  即景生情,情蕴景中,本是盛唐诗的共同特点,而深厚有余、优柔舒缓,“尽谢炉锤之迹”(胡应麟《诗薮》)又是王昌龄诗的独特风格: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原名西北楼,遗址在润州(今江苏镇江)西北。登临可以俯瞰长江,遥望江北。这首诗大约作于开元二十九年以后。王昌龄当时为江宁(今南京市)丞,辛渐是他的朋友,这次拟由润州渡江,取道扬州,北上洛阳。王昌龄可能陪他从江宁到润州,然后在此分手。这诗原题共两首,第二首说到头天晚上诗人在芙蓉楼为辛渐饯别,这一首写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扛边离别的情景。
  “寒雨连江夜入吴”,迷蒙的烟雨笼罩着吴地江天,织成了无边无际的愁网。夜雨增添了萧瑟的秋意,也渲染出离别的黯淡气氛。那寒意不仅弥漫在满江烟雨之中,更沁透在两个离人的心头。“连”字和“入”字写出雨势的平稳连绵,江雨悄然而来的动态能为人分明地感知,则诗人因离情萦怀而一夜未眠的情景也自可想见。但是,这一幅水天相连、浩渺迷茫的吴江夜雨图,不也展现了一种极其高远壮阔的境界吗?中晚唐诗和婉约派宋词往往将雨声写在窗下梧桐、檐前铁马、池中残荷等等琐物上,而王昌龄却并不实写如何感知秋雨来临的细节,他只是将听觉视觉和想象概括成连江入吴的雨势,以大片淡墨染出满纸烟雨,这就用浩大的气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开阔意境。
  清晨,天色已明,辛渐即将登舟北归。诗人遥望江北的远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将隐没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辽阔的江面上,进入诗人视野的当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荡的江水本来是最易引起别情似水的联想的,唐人由此而得到的名句也多得不可胜数。然而王昌龄没有将别愁寄予随友人远去的江水,却将离情凝注在矗立于他莽平野的楚山之上。因为友人回到洛阳,即可与亲友相聚,而留在吴地的诗人,却只能像这孤零零的楚山一样,伫立在扛畔空望着流水逝去。一个“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线,自然而然牵出了后两句临别叮咛之辞:“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那苍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不仅烘托出诗人送别时的凄寒孤寂之情,更展现了诗人开朗的胸怀和坚强的性格。屹立在扛天之中的孤山与冰心置于玉壶的比象之间又形成一种有意无意的照应,令人自然联想到诗人孤介傲岸、冰清玉洁的形象,使精巧的构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天然浑成,不着痕迹,含蓄蕴藉,余韵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