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夜 读

作者:温健骝




  很少读书人没有夜读的习惯。囊萤以照,是夜读,虽然很令人怀疑有没有这个可能;而且。让我们故意煞风景地问:“萤光稀微闪霎,非聚众无以为光;子何以得虫若伙,照明若炬哉?”答案可能是酸溜溜的一句:“你不懂老子!”这个美丽(或者附丽)的传说,原不必深究;只是,凿壁偷光,这个侵犯他人居所的故事,自然也和夜读有关了。
  为什么要夜读呢?这问题大概不会在什么会考问答、要理问答里找到,也用不着什么信箱来回答。撇开现实的理由不说,夜读的本身该是很有兴味的一回事。
  谁不曾有过长夜不眠的经验呢?瞪着眼,看回忆的云雾里一丝丝一缕缕的雨痕;这时光,往往就是孤身一人,在自己的天地里往返,看那些过去的碎光断影;看:当拍岸的潮在远天捎失,接着又是另一股无声的喧哗。而偶然的特别觉醒,无非一再肯定自己仍然孤零零地在床上辗转而已。夜读也往往是孤身一人,(王辛笛“挑灯与山荆对读”是少有的幸福吧?)但,要进入的世界就繁富多了。那已经不再是个人小小的哀怨,不再是渗杂着的悔意的心乱——那种缠得好死的死结!而是所有的时空与心灵的大“串连”。请设想这样的会合:时间是零时,地点是一间斗室,斗室四壁皆书;人物是你和书里所有的灵魂,再也没有其他干扰。好一个浮士德的夜晚!然后,沿着时间的线索,你可以倒行,顺走,可以安步,可以跳跃,可以从古中国到希腊,从辽远的漠北关塞,到江南的水乡;可以因为丹麦王子的疯癫叹息,因为奥菲利亚的自杀扼腕!你更可以掩卷看窗外的黑夜,古潭寒渊的黑夜!
  但,都市的夜读和乡间的夜读又自不同。在台湾念书的时候,学校在乡下,夜读又是最自然的事了,因为:那儿静,白天已经够静,晚上更静得出奇。对了,乡下最主要的是静,不是死寂的无声,而是万籁交响中的宁谧。从黄昏起,仿佛面前就横亘着一大片等待填补的空旷;然后,灯下的李白就在书里邀我到长安,邀我看峨眉山的月。就那样去遨游,在四野的蛙鸣与虫声的包围里,一直读到眼倦、腹枵,这时,就该到房外的田垅去走走,在夜暗里思索,顺道拐到面摊子上去吃碗担担面什么的。回家后,旺盛的精神竟能使人彻夜不眠,常常就那样读书到天亮。李贺的全集就是在夜读里连着注释啃完的(他的诗,只能在晚上读)。海明威的小说、毛姆的小说也是那样陪过我到天晓。到白日的光透进纱窗时,电灯的光已经给比了下去。那就是稍作休息的时刻;而心里总是想着:“让白天留给别人去折腾吧,去熙攘吧,只有夜,只有夜才是夜读的人的王国。”
  都市的夜读就比较寒伧了。在层楼上的一个小窗户,透出那么一点儿灯光,那么一点儿生命,在喧嚣中显得怯懦,因为,夜读的人,知道自己远离大地的一切,而街外流动的是一股使人悲凄而不安的人类的噪音。即使在子夜,噪音寂然,而偶尔的一声车吼,或过响的呼喊从某一个街角传来,常常使人废然掩卷。但夜读却更不可少了,纵然在那么不惬意的环境里;因为,我已经加入了白天的折腾和熙攘里了。
  
  (选自《香港散文精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