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瑕等
作者:张晓风
张晓风
付钱的时候,小贩又重复了一次:“我卖你这玛瑙,再便宜不过了。”
我笑笑,没说话,他以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真的——不过这么便宜也有个缘故,你猜为什么?”
“我知道,它有斑点。”本来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说了,免得他一直啰嗦。
我取了项链,尽快走开。有些话,我只愿意在无人处小心的、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给自己听:对于这串有斑点的玛瑙,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买这样一串项链是出于一个女子小小的侠气吧,凭什么要说有斑点的东西不好?水晶里不是有一种叫“发晶”的种类吗?虎有纹,豹有斑,有谁嫌弃过它们身上的毛不够纯色?
就算退一步说,把这斑纹算瑕疵,此间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见的缺点就不该算缺点的,纯全完美的东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爱,正是由于他们那些一清二楚的无所掩饰的小缺点吧?就连一个人对自己本身的接纳和纵容,不也是看准了自己的种种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吗?
所有的无瑕是一样的——因为全是百分之百的纯洁透明,但瑕疵斑点却面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像鲜苔数点,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云独走,更有的是铁索横江,玩味起来,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两件对方的糗事,不能以一两件可笑可嘲可詈可骂之事彼此打趣,友谊恐怕也会变得空洞吧?
有时独坐细味“瑕”字,也觉悠然意远,瑕字左边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剧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须依附于完美,独存的缺憾岂有美丽可肓?天残地阙,是因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补天的改造的涂痕。一个“坏孩子”之所以可爱,不也正因为他在撒娇撒赖蛮不讲理之处有属于一个孩童近乎神明的纯洁了直吗?
瑕的右边是叚,有赤红色的意思,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
石头里有一只会飞的鹰
梁 衡
雕塑家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雕了一只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观者无不惊叹。问其技,曰:石头里本来就有一只鹰,我只不过将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飞起来了。
这个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弹爆炸是因为原子核里本来就有原子能;植物发芽,是因为种籽里本来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发芽,是因为它有一个多余的外壳,我们去掉它,它就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达尔文本酷爱自然,但父亲一定要他学医,他不遵父命,就成了伟大的生物学家。居里夫人25岁时还是一名家庭教师,还差一点当了小财主家的儿媳妇。她勇敢地甩掉这些羁绊,远走巴黎。终于成为一代名人。鲁迅先是选学地质,后又学医,当把这两层都剥去时,一位文学大师就出现了。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该被那身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龙袍,他们在公务中痛苦地挣扎,还算不错,一个画家、词人终于浮出水面。这是历史的悲剧,但是成才的规律,也是做事的规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顺之则成,逆之则败。佛说,人人都是佛,就看你能不能跳出烦恼。原来每个人都有一堆“烦恼”裹着一个“自我”,而我们却常常东冲西突,南辕北辙,找不到自我。
每当我看杂技演出时,总不由得联想一个问题:人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潜能?同样是人,你看,我们的腰腿硬得像个木棍,而演员却软得像块面团。因为她只要一个“软”字,把那些无用的附加统统去掉。她就是石头里飞出来的一只鹰。但谁又敢说台下的这么多的观众里,当初就没有一个身软如她的人?只是没有人发现,自己也没有敢去想。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我到唯一的形容词。”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我”,记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画,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废话。一个有魅力的人,是因为他超凡脱俗。超脱了什么?常人视之为宝的,他像灰尘一样轻轻抹去。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算加法比算减法多,总要把一只鹰一层层地裹在石头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补课训练,结果心理逆反,成绩反差;想要快发展,就去搞“大跃进”,结果欲速不达;想建设,就去破坏环境,结果生态失衡,反遭报复。何时我们才能学会以减为加,以静制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