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幸福就是此刻等二则

作者:铁 凝




  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友人,聊起很多从前的事情,计划很多未来的事情,她忽然发问:对于你来说,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
  想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很适合的答案。
  那阵子,经常携带这个难题去和人打交道,不管是新朋还是故友,聊到酣畅时总是抛出这个问题冷场,当然,收获的答案也是五花八门——有人说,幸福的时刻就是加官晋爵时买房购车后身体无恙中;有人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父母双全爱人平安孩子快乐领导待见粉丝忠诚仇人遭谴……
  都对,但都不打动我。
  直到有一天陪朋友去见一位来自台湾的朋友,朋友说:他的人和他的文章一样禅意幽深。
  茶过三道,我忍不住继续兜售这个问题时,他微笑着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过去的事情来不及衡量是否幸福,将来的事情没必要揣测是不是幸福,所以,在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幸福,就是用心享受面前的好茶,让此刻愉快的感觉更醇厚,而面前与我谈新叙旧的你们更是我的幸福之源。
  我终于领会到了何谓醍醐灌顶。
  生活中似乎有太多可以论证他这番话的例子。
  曾经去国外参加文化交流,花了很多钱买过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因为太喜欢,就舍不得穿,除非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或者出席需要表示自己诚意的场合时才穿上身。使用率太低,慢慢也就忘记自己有这样一件衣服。换季的时候,家人帮我整理衣柜时,才想起自己原来有过这样一件衣服。因为躲过了水洗日晒的蹉跎,它依旧崭新笔挺,但是款式却已经过时,讪讪地也是自责地把它小心包好继续收进柜底,回味起当初对它的喜欢,忍不住感叹那些快乐都成落花流水了。
  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喜欢过什么人,一点一滴、一颦一笑都让我有无尽的话想要表达想要歌颂。但总是怯于启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心事静静地窝在心里,折叠得整整齐齐,幻想着总有一天。会勇敢地站在他的面前扑啦啦地全部抖开。等啊等啊,最终,这些情愫就像一粒种在晒不到太阳又缺乏雨露的泥土里的种子,只能腐烂在密不透风的土壤里。
  我们都太喜欢等,固执地相信等待是永远没有错的,美好的岁月就这样被一个又一个遗憾消耗掉了。
  没有在最喜欢的时候穿上美丽的衣服,没有在最纯粹的时候把这种纯粹表达出来,没有在最看重的时候去做想做的事情。以为将来会收获的丰硕,结果全都变成了小而涩的果。
  品尝这种酸涩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自责:如果当初我多穿几次那件衣服,如果当初我有足够的勇气对他说……那会是多么幸福。
  生命中的任何事物都有保鲜期。那些美好的愿望如果只是珍重地供奉在理想的桌台上,那么只能让它在岁月里,积满灰尘。
  当我们在此刻感觉到合在口中的酸楚时,也就应该在此刻珍重身上衣、眼前人的幸福。
  ——选自《当代文革》
  
  我只能爱到这里
  罗 西
  
  有个流浪街头的老婆婆,几乎每天黄昏时分都会在我家附近一条小巷子边上的一张废弃沙发上坐着、喘息着。她灰白的头发胡乱地用草扎着,浑身上下脏得“像苍蝇的家”(我女儿的语言)。我常常会买一个面包或一袋牛奶给她,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带着读四年级的女儿一起去看那老婆婆,想给小孩一个教育机会,以培养她的爱心。当女儿小心地走过去,羞涩地把面包递给那婆婆时,老人家惊喜地笑了,虽然表情绽放得有点古怪,但我看到她眉宇间有舒展的阳光。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老太太伸出的手不是去接那面包,而是要去抚摸我女儿的脸。这下可把小女吓得尖叫起来,扔下面包,迅速脱身……我担心老婆婆受到什么刺激,便一个人上前问她:“没事吧?”她却仍然看着躲在不远处的我女儿,招着手说:“如果我有个孙女该多好!”先是重复着,渐渐声音小了,像喃喃自语,然后目光又黯淡下来。正值华灯初上,我心里有点痛,因为我无能为力,我们不能满足老人家“抚摸”一个亲人的要求。
  当我把掉在地上的面包捡起来重新交到老奶奶的手上时,我看到了那双奇丑无比的脏手,也许它也很温暖,但我女儿害怕它,其实,我也害怕它,我没有勇气说:“奶奶,那你摸摸我的脸。”
  回家后,女儿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我没有怪她,其实我也洗手了,因为我动了老太太的背包,一个黑得发出油光的包。女儿有点惭愧地对我说:“老爸,对不起,我真的只能爱到这里。”我抚摸她的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我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也办不到,如果那老人要摸我的话。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的爱心,很多时候只能做到点到为止。
  
  ——选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