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人物的形和态

作者:王先霈




  理论家把小说里的人物分成不同的“形”和“态”,即“圆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动态人物”和“静态人物”,这对于创作和欣赏很有启发意义。与此相关,爱·缪尔《小说结构》的第一章,把小说分为情节小说和人物小说。古今中外都有一些小说重在情节的编织,作家按照情节发展的需要来安排人物,人物对事件的反应不是从其内在秉性出发,而是根据情节变化的要求。以此之故。情节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成为扁形人物。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专取情节之怪异;志人小说,专摄人物之风神。现代的侦探小说、武侠小说以及科幻小说,多属情节小说。缪尔谈到人物小说,举的例证是萨克雷的长篇《名利场》,他认为,在这种小说里,“人物独立地存在,而情节附属于人物。”他说,人物小说家的工作与其像说戏剧家的,毋宁说像舞蹈设计家的,他必须使他的人物活动而不是演戏。
  缪尔的说法遭到有的理论家的批驳,他的论述本身也不那么清楚,但却很值得我们琢磨。把人物放到尖锐的戏剧化的冲突的中心来刻画,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在平淡的、琐细的、缺少波澜的日常生活中描写人物,而要想给读者深刻的印象,那就需要极强的功力、极高的手段。《三国演义》更多地以情节见长,草船借箭、空城计、七擒孟获,靠这些情节表现诸葛亮的计谋。鲁迅不很满意,说它“状诸葛之智而近妖”。缪尔说,人物小说的情节是散漫松弛的,在人物小说中,“人物压倒行动”。《红楼梦》,尤其是它的前八十回,写的多是平凡小事,情节不能说是紧凑,对一心听故事的读者缺少吸引力,但是它在塑造人物上则远胜前人。比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写的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大白天在房里闲扯,既没有什么感情的表白,更没有什么正言要道;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林黛玉独自扫花葬花,而这两回都是《红楼梦》的精华,让人百读不厌,其中的场面不太适宜用戏剧再现,却可以编成优美的舞蹈。
  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引述别人的说法,把小说人物区分为静态的和动态的。静态的人物走不出小说情境,仅仅是情节或布局的一个功能;动态人物就是人物可以“动”起来,走到小说之外。《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好看,但孙悟空和诸葛亮不在读者身边,他们是神人和超人;林黛玉、薛宝钗、袭人、晴雯却可以走出大观园,我们在身边的女子中看得见她们身影晃动,还可以想象、推测。某种情况下她们各自会怎么说、怎么做。前人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尽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科举制度下,到处都可以遇见范进。读了《阿Q正传》,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这个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出神入化地写出了国民性的弱点。
  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提出“圆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后者“用单独一句话就形容出来”,前者则是“多面体”。不少人以为,“圆形人物”是艺术性高的,“扁形人物”是艺术性差的,但这并不完全符合福斯特的原意,他虽然给圆形人物高度赞扬,但也说过,一部小说既需要圆形人物。也需要扁形人物,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是扁形的,“但仍然有不可思议的人性深度感”。华莱士·马丁更反对全盘贬低扁形人物,他以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为例,那是一部儿童文学杰作,主人公哈克是一个孩子,性格单纯,在整部小说里,他的性格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能算扁形人物。马丁说,“如果哈克是圆形人物的话,那么美国文学将得到一个稍微有趣一点的人物,但却会失去一个世界。”为什么这么说?缪尔解释:扁形人物是唯一合乎人物小说家的本旨,是人物小说家表现其对人生的一种观察所必需的方法。他这个说法太绝对化了,就单部作品而言,却是有道理的。马克·吐温用哈克写出了美国文化的特点,美国人的特点,被认为是“影响美国特性最大的十本书之一”。福斯特说,扁形人物容易被读者记住,在书本腐烂以后也能保存下来。可见,扁形人物也可能成为动态人物。
  总之,圆形人物、动态人物,可能是很成功的,但扁形人物、静态人物却不一定都是失败的,也可能是具有很高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