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视角的模糊和暗转

作者:王先霈




  小说的叙述角度,在一件作品里,并不见得始终如一。热奈特指出,叙述角度可以有固定式、不定式和多重式。他说,“把前后一致视为荣誉攸关的规范显然是武断的”;还说,各个叙述角度的区别,不总是那么纯粹、清晰。比如,当叙述者被当作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也就是内聚焦)时,本来,作品中的一切都应该通过这个人物的眼睛,排除外部描写,可是,这一要求经常被作家突破。中国学者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把这类突破称为“视角越界”,她并且以对美国著名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的《鸡蛋》的详细分析,证明从内视角越界到全知视角的必要和合理。
  叙述角度的理论是在二十世纪初才被提出,而小说远在公元前就已经产生。就是在今天,小说家也不是亦步亦趋地按照叙事学的公式去写作,他们从自己表达思想和艺术创新的需要来安排叙述角度的变化。于是,我们就经常可以看到叙述角度的故意模糊和暗中转换。
  鲁迅的《祝福》写祥林嫂的大半生,由“我”的“所见所闻”的角度写出。其实,“我”常年远离故土,对于祥林嫂的遭遇所见甚少,所闻居多。小说里有许多细节发生时,“我”不在场,何从闻见,经不起仔细推敲。例如,祥林嫂最初由卫老婆子带到鲁家,“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谁观察得这么仔细,又在什么时候告诉“我”?这种地方,用全知角度,更为合理。可是,这篇小说如果采用全知角度,将会大大逊色。从“我”这样一位新派知识分子的感受来看祥林嫂,看鲁四老爷,在一头一尾“祝福”的喜庆气氛中,写“我”听说祥林嫂的死去的心态,才能使读者“悚然”,“背上遭了芒刺一般”。而中间的描写如果严格局限于“我”的目光,又难免单调粗略,所以既需要第一人称,又需要向全知角度偏转。
  邓一光的长篇《我是太阳》和他的中篇《父亲是个兵》有若干重合,长篇是全知视角,因为讲叙关山林几十年生涯保持一个固定角度,是非常困难的;同样,在中篇里用固定视角也不容易做到,作者却采用第一人称。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作品的立意,就是从儿子的眼里,从年轻一代的角度,看老一辈军人。在中篇的开头部分,来家探望的叔叔伯伯对“我”说,“你的父亲,他是真正的兵”。轻轻一笔,点出了和平日子里新生代对硝烟里出生入死的父辈的崇敬,也透露了两代人的心理距离,具有全知视角不可能产生的效果。
  长篇和中篇都写了将军回到故乡,写他看到老根据地的贫困之后的震惊、愤怒、惭愧。同一位作家,写同样的事情,因为采用的叙述角度不同,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对读者的精神冲击力,就判然有别。在《我是太阳》里,将军听了乡人的哭诉,他的心理怎么表现呢?用全知视角,只好在外部动作上做文章:
  关山林怔在那里,出声不得。他的身上,先是两只手,接着是腿,然后是腰杆和脊梁间,嘎吧嘎吧地发出骨关节错动的声响,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连他们坐着的这间屋子都给震动得摇晃起来了。
  在写实性很强的小说里,极力夸张近乎浪漫传说,并不带来强烈的感染力,反而显得不很谐调。而在《父亲是个兵》里,父亲扑通一声跪在早已牺牲的大伯的遗孀大婶面前,接下去是作为儿子的“我”的反应:
  我被那个场面给镇住了。热血一股股地往我脸上涌。我的父亲一生硬骨,他打了数百仗,负过多次伤,至今他的颅顶还残留着一粒黄豆大的弹片,腿肚里还有一粒子弹。我的父亲他从来没对人说过软话,他直到八十岁的时候仍然大跨步地走路,腰板挺得笔直。
  不是从冷静、客观、中立的全知叙述者的眼睛,而是从儿子“我”的眼睛看,看到一辈子刚强、倔犟、孤傲的父亲满含热泪地跪在他的大嫂脚下,强烈的对比引起惊诧,继而是理解,懂得了父亲平日貌似冷漠的外表下面炽热的心。读者感到的比“我”感到的更多,他们看到了两代人心灵的沟通,看到了新一代的英雄主义火苗的燃起。
  《父亲是个兵》不可能一直保持内聚焦的视角,他写父亲参加革命的最初动因,是被财主戏耍伤了自尊,有一个农忙季节吃肉的场面:
  蒸肉一块块足有四指膘,白花花颤巍巍卧在喷香的霉干菜上,让喝酒的人眼珠子一个个几乎掉了出来。雇工们整齐地咳起嗽来,把嘴里的烧酒咳得像下雨一样。
  那显然是暗转到全知视角。为了第一人称具有的强烈效果,在局部用暗转、越界来弥补的不得已,读者会欣然接受。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