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世界上最缓慢的微笑

作者:毕淑敏




  受邀到一家医院去看望四川大地震被救出的孩子,他们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
  我说,要去看孩子们,该带些什么礼物呢?
  邀请方说,他们什么都不缺,快被各式各样的慰问物品埋起来了。您只要带上问候和心理帮助就成了。
  这后两样东西当然是要带的,可是,我还是坚持认为一定要带上礼物。只是,什么礼物好呢?
  思谋着。原本想带上鲜花。一转念,现在天这么热,鲜花是很容易枯萎的。身心受伤的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凋零,心里不好受,也许会引起连绵的凄楚。人并不因为年幼,就不知伤感,我一定要小心。再说,来自山南海北纷繁盛开的花束,花粉混杂,容易引起过敏,于孩子们的康复不利。
  ……
  先生说,这也送不得,那也送不得,你到底怎么办?
  我说,若是咱们现在变小,不断地小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小孩童,你最希望干什么呢?
  先生说,当然是可着劲玩了。只可惜,他们没法玩了。
  我反驳,谁说躺在床上就不能玩?现在,我想出来主意了,咱们买玩具!
  于是,我和先生跑遍了北京的商场。功夫不负苦心人啊,沙里淘金,终于找到了一款又安全又有趣又个性化又有丰富变化的玩具。
  它们是绒布做成的动物。摸上去,有一种绵软的绒毛感,亲近安稳。想这些孩子,曾在如山的砖瓦水泥砸压下苦等救援,一定怕极了冰冷坚硬。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茸茸质感,该是他们喜欢的。
  玩偶的背后有一道拉锁,里面是一个微型的录音装置,可以录下短暂留言,在必要的时候重复播放出来。
  这玩具让我们老两口如获至宝。我忙不迭地说,要这一个,再要那一个,对了,还要那边的一个……
  我关上房门,对着一个个玩偶,配置录音。
  刚开始没经验,话说得太多了,满腔关切还没倾诉完,滴滴声就毫不留情地掐断了我的问候语,只有重来。一番周折之后,我又悲哀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太老迈了,完全不具备少年们喜爱的欢愉和活泼。
  我决定改换风格,尽量把发音卡通化,走欢蹦乱跳的青春路线。不多时先生破门而入,惊愕地问:毕淑敏,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5月28日,我早早赶到了医院,真不错,大家还没来。我还能有一点时间完成预定计划。我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手上,以防自己一紧张说错了。躲到医院的会议室里,把玩偶从精心买的礼品袋里取出来,再次一一为它们录音。
  对着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玩偶,我说:“XXX小朋友!你好!我也是从四川来的,从此咱们是好朋友!六一节快乐!”
  “XXX”,是这个截肢小朋友的名字。
  我觉得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有一种特别重要的意义。那是在执拗地提醒一个存在,强烈地标明一种独立。象征一种至高无上的尊严,表达一份如火如荼的期望。即使是对于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来说,名字也意味着这个世界上独属于他的精神意识。在咱们古老的传统里,受了惊的孩子,是要被父母反复呼唤名字,来找回魂灵。
  这一刻,我最遗憾自己嘴太笨,不会说四川话。若是小朋友听到乡音,一定倍感亲近。
  当我走进病房,有一瞬间,我觉得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真实的孩子,是一些白绸折叠起的布娃娃。因为只有在摔碎的布娃娃身上,我们才曾看到这样的断壁残垣。
  可他们静静地凝视着我们,那轻轻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存在。
  当我把录音玩偶拿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闪过光芒。我托起他们的小手,让他们揿动机关,那手指细弱得像一截断筷。当他们听到从玩偶肚子里发出响亮声音时,他们的嘴唇微微地上翘了。当玩偶说出他们的名字时,孩子们无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当玩偶说出祝福的话语时,孩子们终于静静悄无声息地微笑了。
  近在咫尺。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为缓慢的笑容,无比脆弱,像一个帝企鹅的蛋在冰天雪地经过长久的孵化,终于探出小小的额头。然而这微笑又如此强韧,一经绽放,它就动人心魄的灿烂起来,携带着抵挡不住的芬芳。
  (选自《北京青年报》)
  
  散文包
  这篇散文以四川大地震为背景,讲述了“我”看望在地震中被救出的孩子的经过,令人感动。我们感动于作者在看望孩子前所做的细致而贴心的准备:精心挑选礼物、反复录音等细节无不体现了作家对灾区孩子的人文关怀和心理慰藉;更感动于孩子们在身体受到重创的情况下所露出的“最为缓慢的笑容”——生命如此脆弱,生命又如此坚强。无论遭受何种创伤,也无法阻止生命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渴望!
  ——之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