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谁在说和谁在感受

作者:王先霈




  关于叙事学的著作,都要把叙述角度作为一个重点论题。过去,习惯于把小说的叙述角度分为全知视角、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叙事话语》则是分为零聚焦、外聚焦和内聚焦。热奈特修正的根据是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区分“谁说”和“谁看”,更准确地说,是区分“谁说”和“谁感知”。他认为,“谁说”是语式问题,属于叙事声音,即由谁来讲故事;“谁看”是语态问题,属于叙事眼光,即透过谁的眼光、谁的感受来展示故事里的情景。前者也叫作叙述焦点,后者也叫作人物焦点。作家选择某一种视角,选择不同的语式和语态,为的是什么呢?这就关系到小说的创作意图。一个好的作家写小说,要给读者讲述一个有趣味的故事,介绍某些人和环境。为了便于故事展开,便于描绘人物和场景,就要选择,要从恰当的角度、由合适的人来讲述。对作家更重要的是,通过故事还要表达某种人生体验和见解,要传达胸中积蓄的情感。他的描绘和叙述,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揭示意义。他不仅要决定给读者看什么,还想要指点读者怎样看。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同一片风景,从这个人的角度看和从那个人的角度看,往往是大不相同,甚至可以是截然相反的。小说的叙述角度后面,隐藏着一种解说,用无声的解说来引导读者,来表现作家对世界的感受。
  语态问题,指的是言语的主体性,言语行为和言语主体的关系。热奈特提醒我们注意,小说中言语主体的多重性,既指完成言语行为的人(讲述者),也指转述言语的人,还指参与这个叙述活动的人。所以,言语的主观色彩不是单一的,而可能是多重的,叙述者不只是自己“看”,他还可能同别的人一起“看”。正因为这样,小说才可能用简练的叙述,表现丰富而微妙的思想情感。
  比如说,白居易的《长恨歌》用的是全知视角,或者说是零聚焦。叙述者不在故事情节之中,他用客观冷静的态度闲话几十年前宫廷往事,说的是叙述者不可能亲历的事情,“汉皇重色”等等,体现的就是中性的主体性。但写到中间,调子有变化了,“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以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说”还是叙述者在说,“看”却是用李隆基的眼光看,“听”是用李隆基的耳朵听。叙述者转述当事人想要说的话,当事人,小说中的人物参与到叙事之中。
  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由“我”讲说故事,很明显用的是第一人称视角,但其中也融合进了其他视角。“我”是下放到陕北的北京知青,他给读者讲清平湾的故事。其中,写到“我”病倒了,队长送来一碗贫瘠乡村难得的白馍:“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读者从哪里知道队长在看“我”呢?是“我”告诉的。“我”看到队长在看他,于是,读者同时感受到两个人的眼光,各有自己的深深意味。这个短篇里还写到,老黑牛和“我”互相用余光瞟视:
  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乘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掉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是有点可怜。
  后来,还是这头老黑牛,深夜里虽然十分疲劳仍然站着不睡,原来是怕压住小牛犊,“我”替它赶开,“老黑牛扑通一声卧到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他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激它。”读者需仔细体会,“我”的眼光有双重性,作为叙述者的“我”的眼光是客观的、中性的,作为远离家人、得了重病的知识青年的“我”的眼光,饱含对纯朴农民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对农村主要劳动工具和伴侣的牛的相依相恋之情。“说”是一个人在说,“看”却是几个角色在看。
  小说里有个小女孩留小儿,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不知道电影、电视,不理解北京人怎么会不爱吃肥肉,她怎么也想不通。“她仰着小脸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对她来说,不亚于那道银河。”留小儿望着星空,“我”——叙述者的“我”和已经与农民融为一家的“我”——望着留小儿,读者呢,望着这一切。
  热奈特说,尚待研究的正是这个叙述主体,是他在叙述话语中留下的痕迹,研究小说中叙述主体变化或者不变的因素。这些,是许多人往往忽略的。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