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可备一格的诡异

作者:王先霈




  2004年10月7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作家艾尔芙丽德·耶利内克。这个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许多专家预测过的捷克的米兰·昆德拉、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和英国的多莉丝·莱辛,在欧美和全世界的知名度都大大高于耶利内克。连耶氏本人也说,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竟然没有得到诺贝尔奖,我却得到了,这是个笑话。”在此之前,奥地利右翼的自由党在竞选海报上气势汹汹地逼问国民:“你想要耶利内克,还是想要艺术?”那么,瑞典文学院难道是舍弃艺术吗?他们为什么会作出这一选择呢?我以为,耶利内克之取胜,在于她的诡异。她的为人作派,她的思想性格,她的文学风格,都很诡异。
  她的《钢琴教师》写的是四十岁的女教师与十七岁的男学生的恋情,由施虐和受虐构成的惊世骇俗的恋情。小说里有一段写女主人公坐到有放大功能的镜子面前,用万能刀片切割自己的身体:
  冰冷的钢片被拿了起来并且割了进去,她同时知道,肯定要出现一个洞。它在张开,变化让人吃惊,血流了出来。这是一幅不常见的景象,通常并不疼痛。她切割自己的肉体,但是选择了错误的位置,因而把上帝和大自然接合在一起的东西永远地分离开了。人类不许这样,这要自食其果。她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一瞬间,被切开的两半肉,因突然出现了原来并不存在的距离而震惊地目不转睛地互相注视着对方。
  请看,这样的文字不是使人目眩脑晕吗!作者自称,她喜欢写幽灵故事、阴森的东西。赞赏她的人说,她的作品是充满恐怖图像的交响乐,而不像是小说。
  诡异通常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意味着挑战、叛逆、对抗。诡异,是当代西方若干小说的特色,耶利内克的诡异只是其中的一种。俄罗斯超现实主义作家哈尔姆斯中篇小说《老太婆》,一开头是老太婆手里拿着挂钟,没有指针却可以告诉人们时间;后来老太婆进了主人公的房间,让他跪下、趴下,自己却在安乐椅上死去。末尾,主人公自问:“谁会相信我没有打那个老婆子?今天就会有人来抓我。”哈尔姆斯曾两次被捕,最后死于狱中。小说隐喻的,是一个时代的噩梦。
  法国女作家玛·达里厄塞克的小说《猴子的认知》里,猴子会说话,被当作宠物豢养,还很有些抑郁,它的观念和痛苦都是它的主人——一个闲得无聊的老太太——给的。小说的叙述者说,“在动物园的猴子笼前,我总是自忖到底是谁在看谁。”作家的意思,是要读者从这只怪异的猴子的眼睛看看自己。
  耶利内克被诺贝尔奖评委看重是因为:她用各种声音和反诘之声汇成音乐之流,揭露社会的成规俗套;摒弃了传统的对话,转而寻求一种多声部的独白,使来自不同精神和历史层面的声音得以同时发出。也就是说,耶利内克的诡异,是一种有深度的诡异,是触及社会和人类心灵的沉痼的诡异。女主人公在几种拉力之间挣扎——母亲的控制欲,男学生的情欲,还有音乐。艺术让她在空中飘荡,男学生不由自主地要抓住她,母亲也在捕捉她这只风筝的线,而她以极端的方式力图挣脱。所以,说耶利内克的写作是针对着娱乐工业在文化资本驱使下消除人们对社会不公的愤怒,是要反抗对历史的排挤和遗忘,不是毫无道理的。这就是她的价值所在。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怪异是受儒家排斥的,非中原的楚文化则颇显异色。《文心雕龙》评论楚骚:“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并不是完全否定。楚地美术更有些光怪陆离,例如,长沙马王堆帛画里,裸身力士站在巨鲸之上,长蛇、大龟、鸱鸮、怪兽环布四周。两千年前的作品,比二十世纪现代派还要现代派。湖南作家残雪,似乎承受了楚文化的这种基因。我们看她早期的短篇《山上的小屋》:
  我打开隔壁的房门,看见父亲正在昏睡,一只暴出青筋的手难受地抠紧了床沿,在梦中发出惨烈的呻吟。母亲披头散发,手持一把条帚在地上扑来扑去。她告诉我,在天明的那一瞬间,一大群天牛从窗口飞进来,撞在墙上,落得满地皆是。她起床来收拾,把脚伸进拖鞋,脚趾被藏在拖鞋里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条腿肿得象根铅柱。
  “他,”母亲指了指昏睡的父亲,“梦见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到底是谁在做梦?是父亲,是母亲,是“我”,还是读者?《庄子》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小说要制造的,正是弔诡的感觉。
  诡异,在现代小说中,不应无,也不能多,可备一格吧。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