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滑稽和反讽

作者:王先霈




  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讲到反讽的时候说,文学史里有一种源远流长的叙事传统,就是破坏语言的表面含义与作家真实意旨之间一对一的简单关系,不是言在此意亦在此,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其目的是把读者引出通常的叙事框架,实现思想的跳跃。这样破坏成规的做法有过不同的命名,中国古代称之为滑稽。《史记》有《滑稽列传》,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说:“滑,乱也;稽,同也。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所谓“乱异同”,就是制造歧义、多义和意义的悖反。《滑稽列传》的传主是俳优,也可以说是口头小说家,陪侍在皇帝身边,以言辞逗皇帝高兴。其下者吹捧歌颂皇帝,叫做“优谀”;其上者讽喻提醒皇帝,叫做“优谏”。优谏的勇气和聪慧都是很可钦佩的,聪慧往往就体现在反讽的运用——听起来是说皇帝如何之好,言外之意是指出皇帝的不是。例如,司马迁记述的优孟,当楚庄王的爱马病死,群臣逢迎国君,请以大夫之礼棺槨葬之,为此相互争论不休,优孟入殿,仰天大哭道,“楚国堂堂,何求不得?以大夫礼葬太薄,请以人君之礼葬之!”这是用归谬的方式,把要批驳的观点推到极端,表面是主张用重礼,实际是挖苦庄王。
  两千多年来,反讽在不断发展,从言辞的反讽到情境的反讽,从一般的情境反讽到哲理性反讽,一步步愈益深刻化。小说叙事中,几种反讽都有成功的例证。唐代的黄幡绰,是唐玄宗宫廷里的俳优,一次,玄宗叫左右把黄幡绰按在池塘里呛水,以此取乐,还问他:“你在水里看见什么了?”黄幡绰很有急智,马上编出故事:“我遇见屈原了。”玄宗惊讶地问:“那屈原对你说些什么?”黄答:“屈原说,‘我因为遭遇无道昏君楚怀王,才自沉汨罗江;你有幸陪伴当今圣明之主,怎么也跑到水里来?’”借故事中屈原之口把唐玄宗称为“圣明之主”,是很高的赞词,实际上是抗议他的暴虐。
  反讽把作家的态度、倾向隐藏在话语、情境后面,扩大了小说的思想容量,深化了小说的韵味,强化了小说的艺术吸引力。加拿大学者弗莱说,反讽是文学中最普通的技巧,是“以尽量少的话包含尽可能多的意思”,它的作用是“回避直接陈述或防止意义直露”。中国古代小说评论的说法是“注彼而写此,一声而两歌”,华莱士·马丁的说法则是“用一套代码传达两个信息”。《红楼梦》里,一再写林黛玉尖刻嫉妒,两百年来无数读者却感受她的单纯和执着;一再写薛宝钗的宽厚温良,两百年来无数读者感受的却是她的世故机巧。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正是一声两歌的典型范例。薛宝钗到潇湘馆找林黛玉,看见宝玉进去,担心黛玉“好弄小性儿”,起疑心,抽身往回走,无意间听到红玉和坠儿说私秘话,又担心红玉“人急造反”,便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装作追赶林黛玉。红玉倒吃惊地想:“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明地里褒薛贬林,却深刻地揭示了薛宝钗阴狡的一面。
  美国“黑色幽默”代表作家约瑟夫·海勒,是现代反讽高手,他的作品里既有修辞的反讽,一般情境的反讽,更有高度哲理化的反讽,哲理性反讽是现代叙事文学的重要特征。海勒的成名作是《第二十二条军规》,所谓“第二十二条军规”,赋于官僚体制所有恶行的权力,至于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它的依据何在,是不能问的。小说里写到,一群女孩被人无端赶走:
  “这总得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他用一只拳头使劲捶着另一只手掌。“他们总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吧。”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那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约塞连问:“他们没有给你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吗?你们就没有叫他们念一念吗?”
  “他们没有必要给我们看,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老太婆回答。
  约塞连继续问:“什么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老太婆说:“第二十二条军规。”
  用严肃甚至悲愤的口吻,叙说极其荒唐的事情。海勒说:“我要让人们先开怀大笑,然后回过头去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所笑过的一切。”这句话道出了现代反讽的社会批判性质,同时也对读者的领悟提出了要求。“第二十二条军规”进入英语词典,成为人们通用的语汇。西方的纳博科夫、马尔克斯,中国的余华,东西作品中,都有反讽的成功运用。反讽,是未来作家施展才华的重要领域,还有很大的创新空间。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