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我读《游园不值》
作者:孙绍振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这首诗开头一句“应怜屐齿印苍苔”,“怜”字值得推敲。怜什么呢?从句法来说,怜的对象是屐齿,但是,屐齿有硬度,大概不用太多怜惜。怜的对象应该是“苍苔”,它是屐齿“印”的对象。路上有苍苔,应该是人迹长久不到的结果。被屐齿印出痕迹的苍苔比之屐齿更足可怜、可爱、珍爱。但,怜惜的是苍苔,还是园子内外人迹罕至的宁静呢?或者二者都一样弥足怜爱?这一切也许不应该过分拘泥。应该认真体会的是,从这个“怜”字中透露出的诗人的心理特征:这是个外部感觉很精致、内心也很敏感的人。
这种精致和敏感还可以从下面一句“小扣柴扉久不开”来体悟。
小扣,是轻轻地扣(不是数量上扣得少,不是“小睡片刻”的“小”)。但是,久扣不开,是不是要重扣一下呢?诗人没有说后来改变了策略,应该是一直“小扣”。这个人不但细心,而且很有耐心,很珍惜园子的宁静。
尽管热爱宁静,但柴门久扣不开,是不是有些扫兴?诗人也没有交代,或者是来不及交代吧。随即便有一个意外的现象,转移了他的注意:门墙里的红杏冒了出来。这神来之笔,成了千古名句。原因可能是:
一、这句表现了诗人心理上一个突然的转折,久扣的沉闷为一个惊喜的发现所代替。春天已经来了,这么美,这么突然。
二、这个发现的可喜还在于,是一枝红杏,而不是一树红杏。如果是一树红杏,那意味着春天早已到来。而一枝红杏,则是最早的报春使者,“早”和我不期而遇,是我的发现。
三、这是一刹那的惊喜,没有准备的欢欣,无声的、独自的欢欣,不仅是对大自然的变化的发现,而且是对自我心灵的发现。
这首诗写得很精彩,其中的“一枝红杏出墙来”,成了千古名句。但,美中不足,这个句子不是作者的原创,而是从陆游的《马上作》中抄来的。陆游的原作如下:“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奇怪的是,陆游的原作,却不及叶绍翁这句诗这样脍炙人口。从全诗来比较,二者有明显的差异。在陆游的原作中,前面两句是一般的欣赏美景,第三四句,基本上仍然是对美景的欣赏,不过想象更加活跃了,不是一般地描写杨柳和红杏之美,而是把杨柳与红杏的关系想象成为:1.“遮”与“不断”的矛盾关系;2.把这种关系,和春色之美联系起来,构成一种因果:因为丰茂的杨柳,遮不断红杏,有了色彩的反差,春色才显得如此美好。这两句比之前两句,情致要活跃得多了。但是,比之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就要逊色一些。因为,第一,叶绍翁是在耐心地扣门,在久扣不开的情况下,突然发现红杏一枝,充满了惊异,为春色之美而激动,和前面的宁静,专注于扣门,构成了一种张力,或者叫做对比。第二,这种美好,不仅仅是外部世界景物的美好,而且是内心突然和自我发现。在陆游的诗中,以杨柳为背景,衬托出一枝红杏,是很有表现力的,特别是“遮”字,调动想象,好像杨柳是有意志的,但是不管杨柳多么茂密,也遮挡不住“一枝红杏”。叶绍翁同样利用了陆游的“一枝”,一点红色为由头,先把“遮”字改为“关”字,这个“关”字很有讲究,一是来得自然,上承久扣不开的柴门;再是联想的过度自然顺畅,下启超越性的想象。柴扉只能“关”人,而诗中的“关”所暗示的不是人,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春色”。这是想象的飞跃,也是语义的双关。下面与这相对应的是“出”字,和陆游一样,但是,由于上面承接“关”字,同样一个“出”字,就有更强的感觉冲击力,为静态的红杏带来了动势。这其实已经不是在描绘或者单纯地欣赏风景,而是通过更加主动的想象,抒发诗人心目中对春色之美的感叹。春色不是像在陆游的诗里那样遮挡不住的,而是封闭不住,压抑不住的。叶绍翁用了“满园”,一方面,紧扣柴扉的环境特点,另一方面,以“一枝”之微,与“满园”之盛,形成对比。最后,在陆游那里,杨柳和红杏所显示的春色,是诗人的视觉直接接触到的,而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却完全是想象,是诗人带动读者在想象。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