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叙述时距与叙述时速

作者:王先霈




  黑龙江作家阿成2007年的《跟踪》,写的是一个四十八岁的“退养”干部王先生的一天。这个男人早晨九点钟离开家门,散步到一个公共报廊前,一张一张报纸从头到尾细看,然后走进一家超市,仔细研究货架上每一件新产品,阅读它们的说明书,再后来,到一家地下快餐店细嚼慢咽地吃午餐,又到一家循环放映影片的电影院把同一部电影看两遍,最后,在夜色苍茫中缓步回家。读这部中篇小说,我不由地联想到英国小说家兼理论家爱·缪尔在他的名著《小说结构》中说到的,翻开萨克雷的《名利场》,有一种踏步不前、原地不动的感觉;而在麦尔维尔的《白鲸》里,仿佛全体船员沉没在时间的死海之中。王先生的时间,也是一潭止水,阿成在作品里说,“这与匆匆忙忙的城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小说家表现主人公的百无聊赖,为的是暗示着他的妻子之俗不可耐,他在家里毫无精神空间。作品对他的妻子着笔极少,而人物性格却突出鲜明,可谓是不写之写。我现在要讲的不是这一点,我要讲的是小说叙事的时间性。王先生的一天由叙述者“我”眼中折射,“我”是“私人调查事务所”老板兼员工,受王太太雇佣秘密侦察王先生。“我”和王先生两个人,他们的物理时间当然是一样的,他们的心理时间却迥然相异。一个想让时针飞速前行,另一个却似乎是让时针停滞不动,这就像爱因斯坦解释相对论时说过的,“当你和一位心爱的姑娘坐在一起,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而当你坐在高温的炉子旁,一分钟却又像一个小时那么长。”《跟踪》一会儿把时间压缩,一会儿把时间拉长,并且将两种时间感觉尖锐地对照,这种叙事技巧,在小说创作中并不鲜见。
  小说里有讲述时间和故事时间之分,两者可以大体相等,也可以相差悬殊。作家按照自己的构思,对叙述速度作多种变异处理。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菲尔丁在他的《汤姆·琼斯》里写道:一旦涉及异乎寻常的场面,“我们就将不惜笔墨地将它尽量地向我们的读者展示;但是,如果逝去的大量岁月没有产生任何值得注意之事,我们也不怕在我们的历史中出现空白。”至于什么样的事值得注意,完全决定于作品的主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用百余万言讲述十八个小时的故事,故事时距远远小于讲述时距,叙述速度慢,适合于表现主人公的空虚、苦闷、彷徨、绝望;沈既济的《枕中记》用千余字讲述数十年人生,故事时距远远大于讲述时距,叙述速度快,适合于表现人生如白驹过隙的主题。
  除了叙述速度之外,还有叙述次序问题。小说中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关系,主要可以有同步叙述、回顾叙述和预示叙述三种。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头是一个预示叙述: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据说,莫言年轻时读到这个开头,兴奋地大喊:“我知道怎么写小说啦!”那些年,有好多中国作家模仿这个开头。《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开端就体现出“魔幻”性,传达了宿命的沉重感。一般情况下,无论是同步叙述、回顾叙述还是预示叙述,读者都可以整理出事件的实际顺序。也还有一些小说家,有意把时间弄得模糊含混,前后交错。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最后部分“重现的时光”,描绘了童年的回想与当下的感受的重叠,“对连续出现的次数最多的人的记忆,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种同一性”,“连续的自我是永久的自我的组成部分”,渲染出怀旧中的甜蜜和感伤。至于曹雪芹,看起来似乎是一位时间观念不强的人,《红楼梦》人物的年龄就是一笔糊涂帐。第二回说林黛玉“年方五岁”,第二年母亲去世,她进京投奔外祖母,应该才只有六岁,书中却写成知书识礼的少女,已然读过“四书”,而比她大一岁的贾宝玉,更是随口引证《古今人物通考》。天才的大作家为什么会在时间上夹缠不清呢?我认为有两层原因,首先,第一回就指明本书“无朝代年纪可考”,“毫不干涉时世”,时代背景隐隐约约,这是为了躲避文字狱之灾;其次,更主要的,是要使作品超越具体时期而具有深广的概括力。贾宝玉与林黛玉初次见面,彼此都觉得仿佛原来已经见过,把“前世”仙界的时间与今世人间的时间连接在一起。这样做,带来了美好的浪漫的企盼,为后面情节的转折作了铺垫,使人们为本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被生生拆散而无限悲哀。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