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故乡树影

作者:车前子




  在北京多年,门头沟还是第一次去。去看一位老人,他现在住山上,房子是自己设计的,戏称“大鸟巢”。我去的时候,正有电视台对老人采访,我就在院子里喝啤酒。山里的空气湿润,我皮肤难受,又过敏了。喝了几罐啤酒后,才忘记搔痒。院子是绿的,全是树,觉得古人的造句真是美而准确。古人形容这个季节的树,有“夏木阴阴”之说。真是美而准确。我看着院子里的树、山谷中的树,一棵也不认识。我着急呀。后来终于认出栗子树,如在太湖西山了。但这种幻觉没几秒钟。山里的空气湿润,有点低沉矮壮;太湖边湿润的空气,湿润得浩茫、飘逸。两种地步。空气在山是土气,在湖是水气,水气要来得含蓄。这么说并非说我仅爱水。我爱水,我也爱山,我更爱山水之间。或者说我无所谓山水,爱的是之间。爱在之间,美在之间,准确在之间。艺术家有一天发现准确在之间,他就能欲仙欲死了。生活在之间,故乡在之间,之间的树是树影。
  上上个月,我老婆去河北的一家仿古家具厂玩,拾回来许多香樟木块。她知道我喜欢闻香樟木的香气。我就在书架里放上了香樟木块。以前没找到香樟木块,放的是艾条,把艾条一撅两段,书籍夸张的油墨味收敛了,被熏陶出丝丝菜根香。香樟树是苏州市树,我小时候对香樟树倒没什么记忆,记忆里全是法国梧桐,法国梧桐上全是刺毛虫,刺毛虫极其艳丽,艳丽是一种恐怖和毒。我至今还不能接受色彩艳丽的绘画。西山岛上的古香樟不少,一棵大古香樟树,树影森森,就像一座香火深深的寺院。我在大古香樟树下一坐,便是和尚。我从不读经,也不求福报,我在大古香樟树下一坐,便是心安。好多年没给香樟树写一首诗了,老婆孩子也好久没写诗给他们了,欠着呢。诗在当代,最好的去处是在大自然之间和亲人之间,诗人不和陌生人说话。我终于修炼出傲慢来了,回过头来,对温柔敦厚的苏州开始有了谢意,它压迫着我,让我谦卑,也没错。我现在一眼望出去全是好人,全是好事,我现在一眼望出去全是好人好事,这恰恰是我的傲慢。苏州市树是香樟树,苏州市花是桂花,但我基本上没觉得桂是花,我往往忘记桂开花,我就觉得桂是树,一棵树,两棵树,苏州的市树在我心目里有两棵,一棵是香樟树,一棵是桂树。
  但桂花却还真能够传达一些苏州的文化性格。桂花是老成的,花开星星点点也,毫不嚣张,闷声发财偷着香,偷着乐。但也像苏州人的心胸琐琐碎碎。琐琐碎碎地偷着乐,走着瞧。
  我往往忘记桂开花,我觉得不是我一个人忘记桂开花,王维也是如此,他的“人闲桂花落”,说的也就是忘记。
  我童年在陕西汉中读过几年书,汉中有老桂。汉中市南郑县圣水寺内,据说有一棵树龄在两千多年的汉桂,是萧何亲手栽的。这一棵汉桂我没见到,我见到过三国桂,五丈原上传说有诸葛亮种植的丹桂。他说,这一棵就是。他们说,这一片都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圣者乐树,贤者乐鸟。智者之间的人乐水里的鱼和螺蛳,仁者之间的人乐山中的蘑菇,圣者之间的人乐树上的花果,贤者之间的人乐鸟粪,总得有所乐和老有所乐吧。
  我在苏州见到的老桂,印象里是东山紫金庵的两棵桂树最老。它们相对站着,苔藓披挂,仿佛长着绿胡须的神仙。东山岛是蓬莱岛?日出扶桑一丈高!
  ——选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