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死水微澜》的漫反射艺术

作者:陈美兰




  《死水微澜》的作者李劼人,现在的读者可能比较陌生,但他的作品在中国长篇小说的现代演进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他是新文学中最早试验做白话小说的一位作家,1912年就发表了以讽刺四川立宪派的共和党人选举为内容的白话小说《游园会》,是传统小说向“五四”新小说过渡的一个代表人物。“五四”运动期间,曾应李大钊等人的邀请共同发起中国少年学会,随后留学法国。1924年回国后,一边办工厂、办报纸,一边写小说、翻译法国文学作品。1936至1937年李劼人出版了三部反映中国近代史的连续性长篇《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概括了自甲午战争至辛亥革命十余年间中国社会的政治风云和人间悲欢,其中《死水微澜》在艺术上最具特色。
  《死水微澜》描写的是成都附近一个小小的、十分封闭的天回镇在甲午战争后社会世态所发生的变化。由于军阀混战、帝国主义物质和文化的渗透,使这个被封建地方宗派势力所盘踞的小乡镇发生了震荡,犹如一潭死水掀起了微微的波澜。这部小说所涉及的社会矛盾也是多方面的,但在小说的艺术构思上它又区别于比它稍早出版的茅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它不像《家》那样以“网伞”结构将矛盾封闭在一个大家庭内部,也不像《子夜》那样在层次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来凸现社会几种本质性矛盾的棱角。《死水微澜》所采取的是一种我称之为“漫反射”折射生活的艺术方式,也就是通过民俗风情和人物心态的漫散而细致的描绘,来折射当时社会的动荡和世态的变迁。
  在李劼人笔下,展开的都是一幅幅成都地区的乡土风俗画。
  比如,它写四川民间所习惯的“摆龙门阵”。小说一开始,就是写地方绅士郝达三在他公馆里的鸦片烟灯前和友人大摆“龙门阵”:既议论到康梁倡导新学,主张变法、议论到义和团的新教;又议论到西方“洋货”的传入……正是从这些不经意的闲言碎语中,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特定的时代氛围。
  又比如,它写元宵灯会的热闹。就是在这个五光十色、人头攒动的灯会中,我们看到了镇上的袍哥大爷的大管事罗歪嘴,在那里恃强凌弱,横行霸道。这个袍哥虽强悍豪爽,看似仗义,却又勾结官府、包揽官司,贪吃贪嫖,无恶不作,他在灯会中派流娼刘三金诱骗顾天成,致使顾被殴打。看到这些,我们会直接感受到封建帮派恶势力在那个封闭环境下的猖獗。
  又比如,它写土绅顾天成因吃了“洋药”治好了病而改信“洋教”的可笑过程,写他依持当时不断膨胀的教会势力,恶报私仇,诬陷罗歪嘴砸教堂,逼使川总督封掉与罗歪嘴有联系的兴顺店铺,使蔡兴顺无辜下狱。洋人势力的骄横与地方官府的屈让,也跃然于读者眼前。
  也就是在这一系列情节的展开中,在这些丰富、生动的细节点染中,小说有力地折射出清末年间这个内陆最封闭的角落的社会情态:封建地方势力的强抢豪夺;洋人政治势力和文化势力的无孔不入;社会政治派别的激烈较量与消长兴衰。
  小说的这种“漫反射”方式,也表现在人物心态的描写中。
  邓幺姑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她本为农家女,但当她听到本村富人家谈论成都大户的豪华生活,谈论城市妇女的妖艳打扮时,她的虚荣心被挑动了,为了追慕荣华富贵,她可以不计较镇上那个没男人味的蔡顺兴的痴憨而主动嫁给他,为的是从蔡顺兴那个生意兴隆的杂货铺中得到物欲需求的满足;与此同时,她又以她的几分姿色成了罗歪嘴的情妇,既满足了放纵的情欲,又可得到袍哥势力的保护;而当罗歪嘴被迫出逃、丈夫又蒙冤入狱时,她看到教会势力抬头,又去嫁给胡作非为的教民顾天成,甘当其“生人妻”。小说对邓幺姑三次嫁人的虚荣心态,写得真实生动、细致入微,作者正是以“心态”来折射“世态”,让我们看到西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渗入,不仅引起社会力量的变动,而且还诱发了隐蔽在人身上的物欲与情欲的恶性滋长。邓幺姑这个形象,带有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影子(李劼人曾三次翻译该书),但形象的内涵还是有所不同,福楼拜是写爱玛受浪漫主义小说和资本主义糜烂生活的引诱而堕落,而李劼人在邓幺姑这个农村女性身上,除了她的虚荣心导致其不择手段追求物欲与情欲外,还揉杂了一种大胆妄为、藐视传统的因素,蕴含有一种长期被封闭、被压抑后所迸发的无节制的顽强生命力量。
  在以往的小说中,也不乏世情描写,而《死水微澜》这种“漫反射”的艺术构思方式,则不同于那种纯客观的、随意性的琐细纪实,它是在作者对社会的整体面貌获得理性认知后,对生活现象不仅有感性体验而且有了理性触照后所进行的艺术创造。
  
  陈美兰,著名文学教育家,武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