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作者:张晓风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
  “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在,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一棵巨大的古树——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之间,以它五十四米的身高,面对不满五英尺四英寸的我。
  它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
  “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我们早就知道啦,做小孩子时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尔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里。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它理该如此,它理该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该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满了苔藓,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间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时间”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胸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剖开来,老干枯干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一颗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
  那树多像中国!中国?我是到山上来看神木的,还是来看中国的?
  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柯枝,忽然,一滴水棒喝似的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欢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树,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接受一个伤痕便另拓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人不知而不愠的怡然自足。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选自《张晓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