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超越死亡或者宿命

作者:剑 男




  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博尔赫斯《我的一生》
  有很多人对自己的一生饱蘸深情,因为生命到了垂暮,就像黄昏的水面泛起的夕阳的反光,有着迷幻的光和影。对于博尔赫斯而言,一个失去了光明而耽于虚构和沉思的人,“饱含回忆的嘴唇”与我们有“相似”的对于生命的阐释吗?显然,他的言辞的舒缓是生命中一言难尽的欢乐和痛苦所赋予的,超越了死亡但又无法回避人生的宿命。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诗人在直陈个人的独特性和与众人的相似性后这样说。
  这其实就是作者对自己一生最为简洁的概括——“迟缓”,但具有“强度”。可以说它超越了汉语中“坚韧”一词的内涵,就像他诗中曾反复出现的老虎的象征或者说隐喻一样——“不是有血有肉的老虎/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另一只老虎》)他追求的是思想的强大与自由,是灵魂在迟缓中顽强地坚守。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我已渡过了海洋。
  博尔赫斯也总是这样清晰地认识自我。当他开始回首生命曾经的馈赠,他只选择了“欢乐”和“痛苦”这两个词,并且说欢乐总是只能靠近,痛苦却对他有过爱抚。短暂的欢乐,永恒的痛苦,这就是人生海洋的全部?有意思的是这行诗后面突兀出现的“我已渡过了海洋”——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看透了人生的悲欢,这是一种自慰还是一种悲哀?或者说这就是诗人的宿命:人的一生总是在欢乐的边缘和痛苦的漩涡中,海洋是神秘的、古老的、不可知的命运,已经渡过的是我们对于命运之神的感激,使一个诗人卸下了肉体的负重。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具体的、真正值得追忆的又有些什么呢?这两行诗则是博尔赫斯回忆自己一生要表达的第一层意思:对土地、人及爱情的沉湎。也许一个人到了开始总结自己一生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清晰而简单起来,这种看似简单的方式其实更准确地表达了他对土地、人生及爱情的深深洞悉。当一个人到了垂暮,当时光筛去众多的扬尘及飞絮,我相信只有土地是和一个人的血脉相连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将在他心中留下永恒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也只有爱情令他进入更加恬淡的回味之中——拥有曾经终生渴望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与前两句的实写不同,这一句虚写则是博尔赫斯回忆一生中具体所要表达的第二层意思:对古老文明的景仰。对博尔赫斯而言,他绝大部分作品“不是写于激情之中,而是写于沉思之中”,而这种沉思大多则来源于他对一切古老文明形式诸如神话、历史及哲学的广泛涉猎及探究。但他的这种景仰之情的表述仍是清晰而简单的: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正像诗人本人所说他“钟情于沙漏、地图册、十八世纪的印刷术、词源学”一样,古代古老的、神秘的、臆想的文明情结一直沉浸在他的创作中,甚至可以说那亦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对于一生的回顾,他亦无法不沉浸在那些神秘的文明和迷幻的形式中。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终止自己的回忆后,诗人则又突然回到了诗歌开头时的情绪之中。与前面“我已渡过了海洋”不同,这一行使得其意义空间更加广阔。诗人的这一生也许可以以一本厚厚的传记来记述,但诗人把这一切都简化成了“词语”。这众多的词语除前面所说的欢乐和痛苦外也许还包括幸福、悲哀、无奈,也许是人生所必须面对的一切。就像我们面对生命无边的包容无言以对一样,既有一种旷达的胸襟,亦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难言的辛酸。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的人相等。
  但诗人面对自己一生仍然是坦然的。他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他对命运的沉思正如他对命定的思想和原罪的认定一样,认命但并不悲哀。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人生大幕即将拉起之时都能这样坦然的亮出剧终二字?看到“再见不到”这样的字眼,联想到博尔赫斯的双目失明,不知怎的,我的心中也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悲伤。当一个人在永远的寂灭中回忆起这个缤纷世界的色彩,我想任何一个怀有良知的人都不得不说他“与上帝和所有的人相等”。对于博尔赫斯而言,我相信他的“贫穷与富足”将永远引领着一颗洁净的灵魂漫步在拉丁美洲自由与正义的道路上。就像他在另一首诗《一切墓碑上的铭文》中所说: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和物质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