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皂荚青,皂荚黄

作者:周火雄




  河水温婉,抚得河底石溜溜滑滑地泛起五彩光泽。石板鱼踩着春汛结阵而来,瘦瘦的河流便漾起鲜活的生趣。河岸处有瓦舍,高低错落地散落,其间出入的人丁守一方日月,侍弄几片瘦条条的田土……
  日来月返,月现日隐。卵石路就沐着日晖和月华,伸往瓦刀般扭曲的田畴,伸进篱院内猥琐的柴扉。那柴扉颇有些年头,疤疤洼洼记满山里的日月山里的故事。土巴墙落下生有苔绒的坷拉,在山雨中化泥化水,淌往渺远。
  院里有树,岁岁开花,壮如喇叭筒,色泽却是或黄或白的抹得巨大的华盖呈一派谐和的基调。山雀子驮了春色,在枝头啾啾叫着俯看瓦舍,兴致发时,整串地啄下花儿朵儿,落进院中石条路上、屋顶、檐下。
  一簇淡黄稚嫩的皂荚花落在外祖母怀里,外祖母瘪瘪的嘴就翕动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弦儿牵了她的魂,黯黯的眸子添了好些光亮。“哦嘁”……外祖母发出了含混的吆声,手里的细竹竿敲在皂荚树粗砺的肌肤上。那竹竿的另一端已开了花,击在树干上生发出闷闷的湿音,这情形有些像正叫的公鹅倏地被卡了喉咙。鸟雀们受了惊吓,不再闹了,转眼掠过云隙,留几羽黑黑的翼影滑过屋顶。
  日影在外祖母的脸上驻足。虽然肌肤跟眼前的皂荚树皮差不多,却也因这日影,苏生一些青春的灿烂。
  外祖母看看眼前的皂荚树,脸上堆了太多的叹息和诧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从嫁到这山旮旯,几十年光阴箭一样地说没就没了。可院中这树总不见老。那年秋天,外祖母十七岁。十七岁那是懵懵懂懂地对人生视做一团雾呢。那顶红得晃眼的轿子咿咿呀呀在山道上转了大半日,才落进这山旮旯。十七岁的天真竟像春日竹笋一样顶破地皮冒出来。那一刹,她掀了头盖,要瞄一眼轿帘外的山呀、水呀、屋场呀,却被一串好猛烈的爆竹敛去那份好奇。从此听到有爆竹响,外祖母总说身上肉麻。那时,皂荚树也是这般高,树皮也是这般粗糙地凸起。那个秋天,皂荚一串串一簇簇挂在树上,显了黄缕,就有抱了携了背了鼻涕老长的孩子的年轻媳妇挤在院里,看过新嫂,看过花花绿绿的嫁妆,看过了留下一屋子荤的腥的热的辣的山里话。早有那男人样的媳妇爬上皂荚树,骑在树杈间,把缚有镰刀的长竹竿在枝桠间横拖竖拽,割下满地淡黄的皂荚……
  到底是山里呢,河底有鱼,一尾尾游得鳞光鲜艳,随意撂只竹蓝到水里,提起来就有了下饭菜。就连女人们下河浣衣浆被也不必费钱,皂荚洗的衣物不只干净,还有一缕自然的清香。当然,这些都是前几年的事。近年上游流下来的水黑得发臭,竟绝了石板鱼的子孙。满山满沟的皂荚树也伐得只留一茬茬树蔸,生菇,生蚁。唯一剩的就外祖母院中的这株皂荚,可再无人睬了,任它的花再繁,果再密。好多事都不是老样子喽。
  外祖母叹了一回气,复又把木木的灰白的眼睛往皂荚树上移。眨了眨眼,咦,眼下有一个年轻壮实的影子,在树下剥野物的皮毛,那皮毛还滴着血呢,亮汪汪的红得好耀眼哟。外祖母捉住了眼神盯牢那稔熟的影子,偏又被它跑没了。嗨,眼睛花了,近些日子总是瞅见故去的那些个人,不中,不中……
  外祖母就想这皂荚树,呆怔得半天不动一动。
  一片隔年未曾落下的枯叶飘下来,就飘落在外祖母的布满斑渍的竹布围裙上。外祖母颤抖抖的拾了那叶,忽然就有两滴浑浊的眼泪挂在颊上。似乎留恋什么,泪滴定在横是道纵是沟的皱褶里,只不肯下来。
  该回家了。外祖母喃喃的捡了叶,不经意间捡了地上的皂荚花。花还是老样子。花总不显老,还跟五十年前做新媳妇时戴的那一朵一样好看。想到这些,外祖母就很苍老地笑一笑,抖抖索索地把花往瘦巴巴的鬓上抿,却总也抿不好。泪珠分明还挂在颊上,虽然依旧浑浊。
  (选自《散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