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浑然一体的悲欢

作者:剑 男




  
  我喜欢“先知”这个词语,它介于神性的预言和人性的大觉大悟之间。
  冰心说纪伯伦的《先知》“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唯其“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我再次捧读了《先知》中的“欢乐与悲哀”的述说:对于神而言,它事先洞悉了人生难以言说的欢愉和宿命;对于人而言,它使我们看见了诸神与俗世尘烟的浑然合一——哲思与诗思向人性的逼问,向神性的靠近。
  “请给我们谈谈欢乐与悲哀吧。”诗篇一开头这样写道,就像我们知道欢乐与悲哀总是郁结在一起,而我们无从把它们融入我们平淡且苦难的生活。
  ——但纪伯伦替众生开口,他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那去了面具的悲哀。”
  20年前,或者说更早一点的中学时代,应该说我们的阅读是难以容纳这样沉重的文字的。我们在欢乐中追逐欢乐,甚至不知道悲哀是在什么时候偶尔掠过我们的心灵。当20多年后我告诉我的学生及朋友,我的童年是欢乐的,我会犁田、插禾、打柴,我会酿酒、做豆腐,我甚至曾经会织毛衣。他们都睁大了眼睛,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好像我那时的生活是多么地悲哀。我悲哀吗?我这样自问不是说他们热衷表相,但有一个根本点,我想借纪伯伦的语言加以澄清:就是生活即使是悲哀的,它仍然是我欢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命就是这样,它没有无缘无故的欢乐,也没有无由的悲哀。当我们承认了自己的幸福,也就承认了我们的痛苦;当我们认可了自己的成熟,也就认可了自己的幼稚;当我们感到欢乐,悲哀也伴随其间。尽管那“面具”永远不能从中揭去,但“那涌溢着欢乐的泉水,也常常盈满了(你)的眼泪”。
  佛教说,人生常苦。
  《圣经》上说,人生来就是有罪的。
  也许纪伯伦并非要来阐释东方的“宿命论”和西方的“原罪说”,但我却乐于接受他这样逼近人生真谛的赠语:“悲哀在你的生命中刻得越深,你就能包容越多的欢乐。”生命的欢乐和悲哀更多是人类灵魂对自身的返观而显示其此消彼长的。一个乐观豁达的老人因其对世事沧桑的阅历而更加旷达,一个夹着破旧的识字课本在田埂上欢愉地奔跑的孩子因其对生活的向往而更加欢愉,你能说那不是欢乐本身和悲哀本身么?辩证是一个哲学家思考的命题,生活的严肃性和悲哀则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哲学命题。欢乐在悲哀的风中穿行,但悲哀的风从来不曾(或者说极少)吹折欢乐豪迈的身姿。
  这样说来,是不是说欢乐指向人生的全部,而悲哀指向人生的终极呢?
  这则是我读纪伯伦这首散文诗时深感需要慎重的问题。我想人生的真义远不是“虚无、消极、悲观”这样一些字眼能够揭示的。“抚慰灵魂的琵琶是尖刀挖空的木头”,我们感到悲戚是因为我们把现在的悲戚和从前的欢乐纠缠在一起,而人们是如此愿意把悲哀从欢乐中剔除出来。而实际上,只有那些经历人生的悲哀与欢乐的人才知道,悲欢本身是“浑然为一”的。它们就像纪伯伦那个精彩的、通俗的比拟:“他们一起降临,当这个独自与你同席的时候,那个正在你的床上酣眠。”它们与“虚无”无关,也与“消极、悲观”无关,它们只关乎我们的心灵,若我们不以悲哀为悲哀的话,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悲哀也是一种欢乐。
  纪伯伦把“欢乐与悲哀”赋予这样彻悟的诗意:神洞悉其中的奥义,因此他说悲欢“浑然为一”;人不能明鉴其中的奥义,因此他说人“悬浮在悲哀与欢乐之间”。这一切是告诫人类呢还是讽喻人生,我想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更为深刻的感受,受到更为深刻的启迪。
  因为这是倾心的交谈,你可能年少,我也还是一个清贫但对生活充满憧憬的中年人,我们都怀着一样的心情在倾听我们曾经渴望倾诉的话语。
  我们人生的天平上都置放着生活中的欢乐与悲哀,金银也不能压住其中的苦难和飞扬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