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山地的少女

作者:李新勇




  也亏朋友想得出来。他搞美术,是四川美术学院教育系学生,打算出来,徒步穿越茫茫野山,探寻雅砻江上源,准备作一些“原汁原味”的写生。独自一个人不敢前往,便来动员我一同前往,说可以趁寒假出去采采民风,回来写点有份量的散文。
  严冬的群山显得越发干枯、没有一丝活气。一路上触目的,尽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原始和落后。
  第三天,太阳快落山了,走在寂静的山谷中,归鸟入林的尾韵催得人心发毛,还找不到一户人家借宿。
  太阳落在山峦上,只剩一点血红的火星星。太阳落山时,远远看见前面山梁上有一条黑狗直往这边吠。他兴奋地吼道:“走快点,前面肯定有人家了。”果然,绕过一段山路,出现了一幢孤独的土房子,几圈石头围成的围墙下,失血的红辣椒,在山风中轻狂地飘摆着。
  笃,笃笃,叩门门开了,一个老实厚道的中年男人,黑瘦而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善良。他身上衣服补丁重补丁。知道我们是过路人准备投宿,立即把我们让到火塘边。接着给我们烧水煮饭。这时,门又笃笃地响了。开门。
  “爹,摘了一些野菜。山都荒枯了,我跑了几匹山才采到这些。”一个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山谷冷泉一颗一颗在溅在滴。
  借浑浊的松明,我看清楚了面前这女孩,十四五岁,夹袄上破了几处口子,褐色的是棉花露出来了,头发被山风吹得很乱。突然,她发现火塘边还多两个陌生人,一羞涩,窜进里屋去了。在她转身那瞬,我看出她眼眸中自尊和自卑同时交织的神情。当时我正在写旅途日记,我的画家朋友正在作速写。
  吃饭时,女孩出来了,衣服换过了,看得出来,这是很难穿一次的,红色的上衣略显得小,碎花的裤子也略显得小,刚才光着的脚上套了一双解放牌黄胶鞋。四人围在火塘边,扒着混有包谷和大豆的杂粮饭。山民一声不吭。突然女孩仰起面问:“叔叔,你们到哪儿去?”
  我俩对望了一下,笑了,说,到雅砻江去,并且告诉她,刚才我们管她爹叫伯伯。
  顿时她脸红透了,过一会儿她说:“那,叫你们老师,好么?”她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很诚恳地问。
  “对,我们都是教书匠”画家朋友说。
  她立即对我们显得很尊重又很信任,样子很高兴,话也越来越多了。她告诉我们,她在山那边读完小学三年级,那全校惟一的老师不知什么原因撂下他们走了,他们这些做学生的也就……她还能背诵学过的课文,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举着双手到墙上取下一个花布书包,拿出几本小学教材,很认真地问我们:“老师,你能教我们吗?我还想……”
  我鼻子一酸:读书,在一个山地少女心中是多么神圣的字眼啊,这也许就是夸父当年逐日的信念。然而对我们——师范院校学生,两年之后毕业,未必能分配到这地方,甚至两年之后,她说不定已嫁到不知哪一座大山的后面去了。为了安慰她,我俩撒谎,说我们会收她做学生,她那高兴啊,让我看到眼眸里美丽的憧憬和幸福的渴望。
  “可以到外面见见世面嘛。”我的朋友建议说。
  老人立即警惕地盯着我们。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不坦然,甚至比昨夜在巨石下露宿还要难捱,孤独的老人经受不起小女儿的任何闪失。然而这刚刚蓬勃生长起来的青春、这才点燃生命之火的少女,原本不该枯守在这荒凉的山梁上,任由环境把自己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我为我们的谎言感到卑鄙而无可奈何……
  新一天的黎明出现了,美丽而古朴的太阳按部就班地莅临在东山的松树梢头上,我们告别父女俩,又开始我们新的征程。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步子很沉重。走出好远,回过头去,那女孩还站在高坡上向我们这边眺望,凉凉的山风掀起她的衣角……
  (选自《珠江晚报》)
  
  本文揪心点
  这是一篇描写中国贫困地区教育状况的“原汁原味”的写生式的文章。文中落后山地实景的描写,本来就让人感到心里分外的沉重,然而这一份沉重却又随着作者的即将为师的身份,想教而教不成与文中的女儿想学却没人教的这种矛盾而愈来愈烈,最后当朋友的“可以到外面见见世面”这一提议与父亲警惕的眼神相遇时,我们分明读懂了这其中还暗藏着年轻的女儿想学、而父亲不愿让女儿离开自己的另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这两种矛盾让心中这份沉重竟演绎成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揪心。
  ——王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