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唐诗意境的追寻者

作者:龚军辉




  何立伟,生于一九五四年,长沙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后转为小说创作,迄今二十余年。出版小说、散文及文人漫画集《小城无故事》、《山雨》、《天下的小事》、《稿纸上的蝴蝶》、《老康开始旅行》、《失眠的星光》等二十余种。现在长沙市文联任职。
  
  龚军辉(以下简称“龚”):何老师,您好!很高兴能采访到您。您是我一直崇拜的一位作家,我读过您的许多作品,特别是小说《白色鸟》,印象特别深。这篇小说入选了人教社统编初中语文教材,我想就这篇文章和您进行一下交流,可以吗?
  何立伟(以下简称“何”):行,没问题。
  龚:这篇小说写于哪一年?能介绍一下当时的写作背景吗?您当时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小说?
  何:这篇小说写于1984年,于同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并获当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当时是想写一组回忆少年时代的生活的小说,所以我在《白色鸟》开篇写了一句题记,这题记取自一首日本民歌《夏天的回忆》:“夏天到来,使我回忆。”就是回忆年少时一些难忘的片断。除了这一篇,我还写了另外两篇,但《人民文学》上就发了这一篇。当然,这一篇写得最好。触动我写这一组小说的契机是有一回我去看一位老编辑,他住在长沙市歌剧团宿舍,当时他出去散步了,我就在他家下头一个旱冰场旁边等他回来。黄昏的时候,许多年轻人在滑旱冰,当时我就听到了那首日本民歌《夏天的回忆》。其时也正好是夏天。我就想,夏天,发生过多少的往事呵。我要以此为题,来写一组夏天的故事。这就是我写《白色鸟》的缘起。
  龚:这篇3000多字的小说一经发表,即在当时的文坛引起轰动,获得了许多奖项,您能介绍一下吗?您以为,它在当时的文坛引起强烈反响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何:这篇小说是经王蒙之手发表的。他当时非常欣赏这篇作品,觉得它和其他写文革的小说在取材、立意和写作方法上有诸多不同,所以他是重点推出的。发表出来后确是引起了文坛的广泛注意。也因此,当年度的文学评奖,王蒙力排众议,说服评委,让这篇作品评上了1984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而且作品迅速地被译成了英、法、德、日等国文字,介绍到海外,又被许多种选本收录,不久也收录在许多省份的中学生课外阅读教材里。后来,人教社把它收入了初中语文统编教材。它当时的反响,主要是在艺术上,在它的唯美风格上,在它的语言实验上。这是一篇带有明显探索意义的作品,它的价值也就在这一点上。它通过极简单的人物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映了让人心痛的社会现实。因为很少有人是这种写法,所以它显得特别有个性,有特色,成了当时文学园地里脱颖而出的一朵醒目的小花。
  龚:这篇小说写了两个少年在文革特定年代里的一个生活片断,您以《白色鸟》为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何:“白色鸟”为小说名,是有一定象征意义的。在我看来,它是纯洁、天真、无邪、童心的一种意象。但是在文革中,时时都有一种“美的毁灭”,令人心痛。白色的鸟被一声锣声惊飞,象征的是少年的梦想被那个时代毁灭。这是那个时代的现实,也是我个人的现实。我只是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文学方式把它揭示了出来。
  龚:这篇小说很有特点,一是没有具体完整的故事,情节淡化到了极致;二是小说的语言平淡中显奇特,尤其是造句上,如“间或一页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在陡然剩下的寂寥里,细浪于是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要晴朗”等等,这些语言有股抓住人的魅力。把情节淡化和运用这种情绪化、直觉化的语言,是您在写作之前就构思好了的吗?
  何:是的,我写短篇小说,立意不在讲故事,而在释放感觉和情绪。我把故事放在背景里,让它在幕后隐现,而故事所透露的情绪则提到前台来展现,所以我的方法是重感觉,轻故事。在语言上,我力图使汉语言的魅力得以最大的呈现。当时中国作家中的一些人受外国文学影响很深,连语言上也通常是一种翻译体,我觉得这种语言是对民族语言的伤害。所以我有一种自觉,就是要呈现汉语本身的美。在锤字炼句上用了一番功夫。另外,我向唐诗学习也是自觉的,我要在短篇小说里营造出诗的意境来。我那一阶段的小说创作都有那么一种明显的自觉。整体的诗意,语言的实验,是我致力而为的。我想,只有这样,我才能和其他的作家区别开来。
  龚:说到诗意,我倒记起一番话来。曾有人说您的小说“追求的是一种诗的境界,一种淡雅的、有些朦胧的可以意会的气氛”,还有人说您是在用小说的形式写诗。您自己是怎样看《白色鸟》的“诗意”的?
  何:唐诗讲究意境之美,讲究情胜于理,讲究含蓄蕴藉,讲究用词精炼,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我是以中国文学里最精粹的艺术为写作的楷模。有了这样的追求,才会有这样的作品。
  龚:您真不愧是唐诗意境的追寻者,对唐诗的推陈也达到了极致。
  何:(笑)
  龚:这篇小说里用了很多长沙方言,如“要得”、“没得用”、“考么子”、“几多好看”,您用方言写作是不是受湘籍作家周立波《山乡巨变》的影响?当今,不少作家反对用方言写作,认为对中学生提供方言色彩较浓的作品会有负面影响,您的看法呢?您对有意进行方言写作的少年作家有何建议?
  何:我没受过周立波的影响。周立波在艺术上的成就,还不足以影响我。影响我的人的艺术段数更高,比方川端康成,比方沈从文,他们倒是给了我影响。前者让我学会如何释放感觉,后者让我如何运用方言。我不反对用方言写作,但前提是你的方言是要让人看得懂的方言,比方“晓得”,“几多好看”,谁会看不懂呢?有些方言,能听懂的人很少,我反对使用。其实,任何一种语言,都是方言。中文对外国人来说,就是大的方言,反过来,美式英文或英式英文对中国人来说,不也是大的方言么?方言方言,一个地方的语言嘛。少年作家若要用方言进行创作,我不反对,我只反对用大家看不懂的方言来书写。其实,大多数的方言,我们都是能听懂看懂的。
  龚:这篇小说的象征意味非常浓厚,河滩象征童年,野花芳香象征童年,“汪汪的”、“无涯的”绿芦苇林象征童年,夏日的太阳也象征童年。在我看来,小说流露出对童年的怀恋,对童心的向往。您对“童年”或“童心”是怎样界定的,或者说在您眼中,它们蕴含着怎样的象征意义?现在有些作家鼓吹童年的纯洁美好,给不少中小学生留下了“成人世界是虚假的、肮脏的、丑陋的”这一印象,这导致不少学生对于自己的成长忧心忡忡,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何:童心和童年当然是美好的。这是常识,也是人类共同的经验。任何人的一生,哪怕再苦再艰辛的童年,也会令人产生美好的回忆。而且,童年的经验,决定人一生的性格,甚至人格。但它毕竟只是人生成长中的一个阶段。任何人都会走出这个阶段,走向成熟,也走向复杂。人性的多元,美的和丑的,善的和恶的,都会呈现出来。这是人生的自然规律,不可违抗,也无须嗟叹。如果一个中年人也像儿童一样说话行事,那他一定非常可笑。所以中小学生不必认为“成人的世界是虚假的、肮脏的、丑陋的”。从童年的世界走向成人的世界,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时间是不会停止的,人的脚步也是向前走的。关键是人生态度,要诚实而勇敢地面对生活和现实。生活和现实在改造我们,但同时我们也在改造生活和现实。后者正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龚:您小时候肯定也是个特别喜爱读书喜欢思考的人,您对阅读与写作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是怎样看待的?
  何:一个人肯定要多多读书。读书,而又肯思考,必大有裨益。人生最好的老师,就是书籍。这是我的体会。
  龚:您的建议真的很重要,对中学生肯定会很有启发的,谢谢您!